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放缓。谢昭宁抬手扶了扶鬓边,晨风拂过面颊,带着一丝暖意。她低头看着琴匣,指尖轻轻掠过边缘,那根染血的弦还在,但她没有打开。
城门已在眼前。守城兵卒见到两人身影,立刻站直行礼。一人认出萧景珩,低声对同伴说了句什么,随即让开道路。街市上已有小贩支起摊子,蒸笼冒着热气,油条在锅里翻滚,米粥的香味飘散开来。
他们下了马,走入巷口。街道比往日宽阔许多,新修的排水渠沿着墙根延伸,渠水清澈见底。几个孩童赤脚在渠边奔跑,笑声清脆。一家酒肆门口晾着刚洗的布幡,风吹得它来回摆动。
萧景珩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这才像一座活城。”
谢昭宁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街角一处。一位老妇人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进一个木箱。箱子上写着“义学募捐”四个字。旁边站着个穿粗布衣的教书先生,正弯腰道谢。
她喉咙突然发紧。
两人继续往前走。便装让他们看起来与寻常百姓无异,但气质难掩。有人开始侧目,继而低声议论。一个卖花少女抱着竹篮迎上来,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
“小姐……您是谢家姑娘吧?”
谢昭宁点头。
少女急忙从篮中取出一束春桃,递过去。“这是我娘让我一定要送给您的。她说您弹的《云阙引》,能让田里多收三成粮。今年开春播的种,苗都长得格外好。”
谢昭宁怔住。她接过花枝,指尖微微发颤。花瓣柔软,带着露水的凉意。
“谢谢。”她轻声说。
少女咧嘴一笑,转身跑开了。
茶楼二楼探出个小二的脑袋,指着这边喊:“那位就是镇北王!前些日子带兵清了匪患,我家表兄一家才敢回乡种地!”
这话一出,街上更多人围了过来。有人鞠躬,有老农直接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萧景珩快步上前,将老人扶起。
“不必这样。”他说,“你们肯信新政,肯回家种地,才是真本事。”
老人抬起头,眼里含泪。“王爷……我们饿怕了。可现在不一样了。赋税减了,渠修好了,官府还发种子。我们……我们能活下去了。”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一个中年妇人抱着孩子走出来,指着身后的小屋说:“这房子是上个月盖的。以前塌了没人管,现在工部派人来修,连瓦片都是新的。”
又有人说:“我儿子在北境当兵,前些天捎信回来,说军饷发了,冬衣也到了。他还能写字了,以前冻得握不住笔。”
谢昭宁听着一句句话语,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她看向萧景珩,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谁都没说话,却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他们继续往前走。人群自发让出一条路,没人再跪,但每个人脸上都有笑意。一个小男孩站在路边,手里拿着张纸,大声念着:
“谢家女,抚玉琴,开仓廪,济万民;镇北王,执长剑,护四方,安乾坤。”
声音稚嫩,却清晰。
接着,第二个孩子跟上,第三个,第四个。很快,十几个孩子围在一起,齐声唱起这支童谣。歌声在街巷间回荡,引来更多人驻足聆听。
谢昭宁停下脚步。她看着这些孩子,忽然觉得昨夜废墟里的血光、枯井旁的符阵、独孤漠倒地时的狞笑,都变得遥远起来。
她轻声说:“原来琴音不仅能识人心,也能暖人心。”
萧景珩侧头看她。晨光照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影。
“你早就能做到。”他说,“只是现在,终于有人听见。”
她笑了。不是那种应对场合的微笑,而是真正从心底涌出来的笑容。十年隐忍,六岁灭门,江南孤灯下的苦读,古琴中一页页破译的心音谱……所有过往,此刻都有了回响。
他们并肩走在街上。人群依旧围绕着,有人送上刚出炉的饼,有人递来一碗温水。他们一一接过,道谢,继续前行。
走到一处岔路口,前方是热闹的集市,左右各有小巷通向居民区。谢昭宁忽然察觉到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手指悄悄摸向袖中铜片。那铜片贴身藏着,原本冰凉,此刻却有一丝微弱的热度。
她没拿出来,也没告诉萧景珩。只是将琴匣往怀里拢了拢。
萧景珩似乎察觉她的动作,转头问:“怎么了?”
“没事。”她说,“就是想多走走。”
他点头,没有追问。
他们选择了一条窄巷走进去。这里住户更多,晾晒的衣服挂在绳上,饭菜香气从各家窗口飘出。一个老奶奶坐在门前剥豆子,见他们路过,笑着招呼:“今天街上真热闹啊,都说新政见效了。”
谢昭宁应了一声。她边走边留意四周。铜片的温度没有升高,但那种细微的震动感仍在,像是某种频率极低的波动,只有她能感知。
她想起昨夜最后那个音。她本可以弹完,但她没有。现在,她也不打算在这里弹。
巷子尽头是一片空地,几个孩子正在玩蹴鞠。球滚到谢昭宁脚边,她弯腰捡起,递给跑过来的小女孩。
小女孩接过球,忽然仰头问:“姐姐,你会一直留在京城吗?”
谢昭宁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只要你们需要我,我就在。”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转身跑回去。孩子们重新踢起球,笑声洒满空地。
谢昭宁站起身,拍了拍裙摆。阳光照在她脸上,温暖而真实。
萧景珩站在她身旁,目光扫过这片空地,又望向远处升起炊烟的屋顶。他的手按在剑柄上,不是戒备,而是习惯。
他们没有再往市中心去,也没有返回王府。而是沿着这条巷子继续往前走。脚步不急,也不停。
谢昭宁的手始终贴在琴匣外侧。铜片的震动仍未消失。
她知道,安宁不会永远持续。
但她也知道,有些人已经开始相信明天。
街角传来糖葫芦的叫卖声。一个挑担老人推着车缓缓走来,红亮的果子串在竹签上,在阳光下闪着光。
谢昭宁伸手摸出一枚铜钱,递过去。
老人接过钱,笑呵呵地递来一串。“姑娘尝尝,甜得很。”
她接过,咬下一颗。糖壳脆裂,山楂酸甜交融。
她把另一颗递给萧景珩。
他接过去,放入嘴里。
糖在舌尖化开的时候,谢昭宁的袖中铜片突然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