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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落进眼底,却暖不透那双沉静了十年的眸子。

沈流苏回到新赐的稽香院,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片叶子的边缘,感受着上面细微的、不属于植物本身的颗粒感。

金粉。

在寻常人眼中,这或许是摘叶之人不慎沾染的奢华痕迹,但在沈流苏眼中,这片叶子,就是一封密信。

她将叶片置于一盏清水之上,用一根银针轻轻拨动水面。

水波荡漾间,那些细如尘埃的金粉竟未散开,反而随着特定的水流轨迹,在叶脉的凹陷处重新排列、聚集,最终显现出几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小符号。

——“叶语记”。

沈流苏的指尖倏然一颤,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秘术,恰恰相反,这是沈家最低微、最不起眼的暗号。

是当年那些不识字的乳娘、灶婢们,为了在主家眼皮底下传递些“鸡蛋多拿了一个”“后院的枣子熟了”之类的琐碎消息,用灶灰、花粉,乃至饭粒,在随手捡拾的叶片上约定俗成的记号。

她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幼时贪玩,常溜进灶房,跟着带她的张妈妈学过这种“穷人的玩意儿”。

张妈妈曾笑着说:“小姐金枝玉叶,学这个没用。但万一哪天落了难,能看懂一片叶子,兴许就能找到一碗热汤饭。”

一语成谶。

这片叶子,不仅仅是萧玦模仿冯承恩笔迹留下的邀约,更是一道来自过去的暗语,一道确认身份的契合。

能写出这行字的人,或许是皇帝。

但能用“叶语记”布下这层金粉暗号的,绝不可能是那位九五之尊。

他身边,或者说,这宫中,还有“自己人”。

一个懂沈家最底层秘密的人。

“阿念。”沈流苏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首卿。”阿念快步入内,他如今已是稽香院的协办,一身崭新的官服,却依旧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少年。

“传我的令,听雪亭乃先帝静思之所,意义非凡,需封亭三日,以‘七净香’熏蒸净化,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清扫。”

“是。”阿念领命,又有些迟疑,“首卿,若陛下问起……”

“就说,”沈流苏眸光微垂,“是我新官上任,要烧的第一把火。总得让宫里的人知道,稽香院的规矩,是谁定的。”

阿念心中一凛,立刻躬身退下。

待阿念走后,沈流苏却并未去准备什么“七净香”。

她从密室中取出一只陶罐,里面装着她亲手炮制的“嗅音双感陶土屑”。

此物以多孔的火山浮石粉末为基,混以对气味极其敏感的“风媒花”花粉,以及一种一经震动便会留下微不可察划痕的“响声石”碎粒。

当夜,她避开所有耳目,独自一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听雪亭。

她没有点灯,只借着月色,将这些陶土屑悄无声息地撒在亭柱内侧、石桌桌脚等最不易被察觉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便回了稽香院,静静等待。

三日后的清晨,天还未亮透。

沈流苏再次来到听雪亭,她没有急着查看,而是先绕亭三周,确认并无其他脚印。

随后,她才走进亭中,取出一方特制的琉璃镜,凑近那些角落。

在镜片的放大下,陶土屑上的痕迹清晰可见。

柱脚处,有一枚浅浅的、几乎融入尘土的足印轮廓。

根据尺寸和受力点判断,来人穿的是内廷工匠常备的软底快靴,与冯承恩的习惯完全吻合。

她又取出一根细长的“闻香羽”,轻轻扫过那些陶屑。

羽毛尖端沾染了微尘,她凑到鼻尖,闭目细嗅。

空气中除了她自己布下的“风媒花”粉末气息,还多了一丝极淡、却无比熟悉的味道。

是“定魂蕊”与“沉水檀”混合燃烧后,残留在衣物纤维中的独特气息。

这,是沈家祭奠主母时,才可使用的专属香方。

沈流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冯承恩,他来过。不是为了见她,而是……在祭拜她的母亲。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亭中的石桌。

桌上,多了一盏早已冷透的粗瓷茶杯。

杯中无茶,杯底却压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

叶面上,赫然用墨笔勾勒着一个简陋的轮廓——一座歪歪斜斜的小屋,屋角处,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两个字:巳三。

大晏皇宫舆图,以天干地支划分区域。

她几乎是立刻就冲回了稽香院,翻找出那张萧玦御赐的、最精密的宫廷全图。

她的指尖划过一个个区域,最终,定格在东北角一个被朱笔画了叉的废弃之地。

——巳三区,原尚熏局废弃药坊后巷。

一个早已被宫里人遗忘,连最低等的洒扫太监都不会踏足的角落。

他引自己去那里,是为了什么?

沈流苏没有声张。

她冷静地回到静室,亲自调配了一炉“故园春”,将其分装在两只小巧的莲花香盏中。

一盏,她让阿念悄悄送回听雪亭,替换掉那只粗瓷茶杯。

另一盏,则被她带回了密室。

灯火下,她将香盏中的香灰尽数倒出,平铺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

她没有用琉璃镜,而是取出了一根中空的、由“吸尘草”茎秆制成的细管,对着香灰,轻轻吹气。

大部分香灰被吹散,只剩下一些色泽微深、质地更重的微粒,牢牢地附着在纸面上。

她用银针将那些颗粒一一挑出,放在指尖捻开,凑近鼻尖。

一股若有似无的、带着微弱苦涩的草木焦糊气,钻入鼻息。

是“夜啼藤”。

沈流苏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夜啼藤,一种只在深夜散发异香的藤蔓,因其气味能驱赶蛇虫、安抚夜枭而得名。

沈家祖制,唯有负责守夜报更的家仆,才会在自己的更鼓之内焚烧此物,作为辨识身份、通报平安的暗号。

这不是冯承恩一个营造司匠官应该知道的秘密。

除非……他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当年在沈家的职责,便是守夜人。

冯承恩,他不仅仅是在为沈家复仇,他还在以自己的方式,继承着父亲的职责,守护着某个她所不知道的……遗存之地。

当夜,亥时已过。

沈流苏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宫女服,独自一人,朝着那片被遗忘的巳三区走去。

荒巷阴冷,杂草丛生,尽头处,果真有一座半边屋顶已经塌陷的小屋。

月光下,那扇破败的木门门缝里,隐约塞着一角布料。

她走上前,轻轻抽出。

那是一块早已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的褪色红绸。

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张妈妈用来给她扎小辫,后来嫌颜色旧了,便撕开当了防尘护耳的头巾。

她的眼眶猛地一热,却强行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陋到堪称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旧案几,和墙角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箱。

箱子上,是一把同样锈蚀的铜锁。

沈流苏没有犹豫,她拔下发间的银簪,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滴入锁孔。

这并非什么玄妙机关,而是沈家工匠利用血中某种特殊蛋白酶与特定金属发生反应的原理,制成的验亲之锁。

“咔哒”一声轻响,锁簧弹开。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武功秘籍。

箱内,只有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抄名录。

展开油布,四个古朴的隶书大字映入眼帘——《香奴名录》。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一页页翻开,那上面记录的,竟是沈家获罪后,十年来,那些被贬为奴、强征入宫的沈家旁支女子的姓名、籍贯与入宫后的去向。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显然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冒着天大的风险记录下来的。

翻到最后一页,一行墨迹最新的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丙申年,七人入掖庭,身份遮蔽,皆调往长信宫贵妃殿前洒扫。”

长信宫,冯贵妃的宫殿!

沈流苏猛然醒悟!

她终于明白,冯贵妃多年来,为何看似无意地将那些笨手笨脚、毫无背景的宫女安排在近身之处。

那不是羞辱,也不是心血来潮的施恩。

是恐惧!

她在恐惧这些沈家的血脉!

她怕这些人身上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她怕这些沈家的女儿能听懂彼此在焚香时的哀鸣与密码!

所以,她要把她们全部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牢牢看管,直至慢慢消磨殆尽!

而冯承恩,这个沉默如石的男人,潜伏至今,不只是为了等待复仇的时机,更是在暗中守护着这些连自己身世都不知道的女孩们,不让她们在冯贵妃最后的疯狂中,被无声无息地灭口。

滔天的恨意与后怕,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流,从沈流苏的脊背直冲天灵。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就着那昏暗的月光,将名录上那七个女孩的名字,一笔一划地重新抄录在一张干净的纸上。

每抄完一个名字,她便在那名字之后,沉稳地添注“稽香院备档”五个字,最后,取出自己那枚“稽香院首卿”的私印,重重地盖了上去!

从今往后,她们不再是无名无姓的香奴,她们是稽香院的人!

归途中,她刻意绕道东角库的旧址。

果然,那棵高大的槐树下,静静地立着一道熟悉的黑影。

月光如水,映出冯承恩那张沉默而坚毅的侧脸。

他将自己左耳上那截早已褪色的残穗红绸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树根下的空洞里,仿佛在告别什么。

他转身,正欲融入更深的黑暗。

“你要走,也该带走这个。”

沈流苏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冯承恩的身影一僵,却没有回头。

她缓步上前,将那份刚刚加注过的、带着印泥余温的名录,递到他的身后。

“她们,都是稽香院的在册女官了。”

冯承恩背对着她,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

最终,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

“她们不该再碰香。”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可她们有权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沈流苏的回答,平静而坚定。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那片被她夹在书卷中、沾着金粉的叶子,竟也随风飘起,打了个旋,轻飘飘地落回了她的掌心。

这一次,叶片的背面,多了两个用指甲划出的小字。

“谢了。”

黑影再无片刻停留,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宫墙的阴影之中。

沈流苏握紧手中的名录,转身向稽香院走去。

那七个名字,此刻在她掌心,仿佛不再是冰冷的笔画,而是七个沉甸甸的、活生生的命运。

大仇已报,但沈家的路,还远未走完。

复仇的终点,竟是守护的起点。

她抬起头,望向灯火辉煌的后宫深处。

那里,不再是藏污纳垢的牢笼,而是一张巨大的、等待她去搜寻的地图。

只是她此刻还不知道,这张新到手的地图上,有几个标记,早已被人为地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