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全下狱当日,宫中风声鹤唳,唯有百草苑静得出奇。
沈流苏没有接受任何道贺,也未去向皇帝谢恩。
她回到那方僻静的院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封闭苑门七日,谢绝一切访客。
“阿念,”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复仇后的狂喜,“传令下去,全苑重燃‘故园春’。”
“故园春”,沈家旧时用以熏衣待客的寻常香料,香气温润,能安抚人心。
阿念眼眶一红
七日七夜,百草苑的香炉从未熄灭。
沈流苏亲自监制每一炉香,她不眠不休,素手调配,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她让阿念取来笔墨,将沈家族谱上那一百三十七位遇难者的名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于特制的香纸之上。
写下一个名字,便将那香纸投入炉中。
纸张遇火,蜷曲,化为灰烬,香气便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醇厚,仿佛逝者的魂魄,借着这缕熟悉的芬芳,找到了归家的路。
那火焰映在她清冷的瞳孔里,跳动着,燃烧着,将十年来的冰冷与仇恨,一点点焚尽,又一点点沉淀。
第七日清晨,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沈流苏打开所有香炉,小心翼翼地取出积攒了七日的香灰。
那灰烬细腻如尘,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她将其与极寒的“寒髓石粉”、以及“归魂引”中用剩的“定魂蕊”残渣混合,以晨露揉捏,最终在掌心凝成一枚灰白色的香饼,其上隐隐有流光闪动。
她将香饼郑重地封入沈家祖传的那只青瓷匣中。
“小姐,这是……”阿念看着那枚香饼,有些不解。
沈流苏轻轻合上匣盖,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这不是证据了。这是回家的路。”
三日后,养心殿。
萧玦的召见在意料之中。
殿内只燃着最清淡的龙涎香,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有一盏温茶,和一份摊开的、用金箔复刻的密文。
沈流苏的目光只在那金箔上一扫,便垂下了眼帘。
那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从那只腐朽木箱的夹层中找到的,沈修远最后的绝笔。
——圣上登基前亦被‘醉颜红’迷神半月,记忆残缺,恐非真嗣。
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密。
也是她手中,最后一张,也是最致命的一张王牌。
萧玦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正把玩着那枚象征皇权的玉扳指,一圈,又一圈。
他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这一问,没有君王的威压,却比任何威吓都更令人心惊。
沈流苏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坦然点头。
“是,臣女知道。”
她的平静让萧玦的眸色更沉了一分。
他以为会看到惊慌,看到邀功,或者看到一丝算计得逞的窃喜。
但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
“既知晓,为何不在大殿之上,将它公之于众?”萧玦追问,“那是你最有利的筹码。”
沈流苏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坚定。
“因为臣女更知道,您登基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废除‘香奴籍’,还天下所有香料匠人一个自由身。”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的回响,“那是沈家三代人,都未能达成的事。”
她的目光清亮如洗:“有些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带来的不是正义,而是更大的动乱与灾殃。但有些正义,可以换个方式活着。”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那只青瓷匣,双手奉上。
“这是家父生前,最后想烧,却未能点燃的一炉香。它本该在十年前的那个冬夜,为所有亡魂引路。”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若陛下愿意,就让它,代替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也代替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证据。”
萧玦的目光落在瓷匣上,久久未动。
他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冷的匣身,终究还是将它接了过来。
“咔”的一声轻响,匣盖打开。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极淡,却极有穿透力,悄然溢出。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名香,它复杂,沉静,带着草木焚烧后的暖,与矿石深藏的冷,更深处,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
萧玦只轻嗅了片刻,忽然间,他持着匣子的手微微一顿,眼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他竟从这复杂的香气中,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极飘忽的……旋律。
那旋律不成曲调,却无比熟悉。
是幼时,母妃哄他入睡时,常在耳边哼唱的安眠小曲。
她曾说,这是江南水乡的调子,能让人梦见故园的春天。
唯有用心,用全部的神思去聆听,才能从这万千香氛中,分辨出那缕属于记忆的弦音。
沈流苏,竟将一首曲子,藏进了一枚香饼里。
萧玦缓缓闭上了双眼,许久,许久。
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审视与冷厉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安宁。
他将匣子轻轻推入御案最深处的暗格,与传国玉玺放在了一处。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多了一丝温度,“即日起,香政司升格为‘稽香院’,总领宫中内外一切涉香事务,秩比六部。沈流苏,任稽香院首卿。”
消息传出,后宫震动。
无数人惊掉了下巴,谁也想不到,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竟一步登天,成了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的重臣。
冯贵妃在冷宫之中听闻此事,绝食三日。
临被赐死的囚车带走前,她遣最后一名忠心的宫女,给沈流苏送来了一只旧香囊。
沈流苏在百草苑的静室中打开,里面没有害人的毒物,也不是什么求饶的信物。
只是一撮混着点点金粉的干枯落叶。
那是她当年为冯德全赶制香囊时,彻夜刺绣,从用剩的宫线中拆下的残余。
沈流苏将这撮落叶小心收入一只紫檀木盒中,与冯承恩留下的那截褪色红绸并置一处,锁入了密室。
她忽然明白,这个狠毒的女人,也曾是个会为了不成器的弟弟,熬红双眼、刺破手指的姐姐。
当仇恨有了具象的形状,有了可以被理解的源头,它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数日后,雪霁初晴。
沈流苏独自一人,亲赴城南乱葬岗。
她在一处无人祭扫的无名孤坟前,点燃了最后一炉“归魂引”。
青烟袅袅,带着那熟悉的焦糊气息,飘向远方。
香尽,灰冷。
沈流苏起身时,将一块早已备好的、崭新的石碑,立于坟前。
她用指尖拂去碑上的尘土,露出上面刚劲有力的刻字,朝着林边的方向,一字一句地念道:
“陈氏承恩,莫忘故园——这次,是我说的。”
冯承恩,他的名字,源于他母亲的遗愿:“承沈家之恩,莫忘故园。”
而今,沈家最后的后人,亲口对他说,这恩情,到此为止。
林中那个沉默的身影,久久伫立。
最终,他朝着石碑的方向,俯身,叩首三记。
再起身时,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隐入了清晨的薄雾之中,再无踪迹。
沈流苏知道,那个听了一辈子香的人,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个好觉了。
归途,经过百草苑那高高的宫墙。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一处墙缝上。
那里,竟悄无声息地插着一片刚摘下的绿叶,叶面脉络清晰,边缘还沾着一点极淡、却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的金粉,与当年她初见“醉颜红”时,如出一辙。
她心头微动,走上前,将叶子轻轻取下。
翻过来,只见叶片背面,竟用细如毫发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
“冬至已过,听雪亭的茶,还温着。”
笔迹清隽,力透纸背。
沈流苏看着那行字,冰封了十年的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漾开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意。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片叶子,夹入了随身携带的《沈氏验香录·禁卷》的扉页。
风穿过百草苑的林梢,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是无数先辈,在欣慰地低笑。
沈流苏合上书卷,对着满园草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好,明年我还来点香。”
这一场用香气铺就的漫漫长路,荆棘丛生,烈火焚烧,如今,终于走到了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