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滨海化纤总厂。
高建社一夜没睡，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他站在办公楼的窗前，看着空旷的厂区，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金州石化那边的压力，如同山一样压在他心头，就在几个小时前，远大集团的代表金锐亲自登门，将一份股权收购协议拍在了他的桌上。
条件很诱人，价格比市场估值高出三成。
威胁也很赤裸，如果拒绝，化纤总厂将永远拿不到一克ptA，银行的贷款会立刻被抽走，下游的客户也会被全部抢光。等待他的，只有破产清算。
“高厂长，识时务者为俊杰，陆总看上你的厂子，是你的福气。”金锐当时翘着二郎腿，语气轻蔑，“跟着林旬那种泥腿子，能有什么前途？他自己都快淹死了。”
高建社把那份协议撕得粉碎，当着金锐的面，扔进了垃圾桶。
他只回了一句话：“我信林工。”
这份信任，在此刻的寒夜里，显得如此沉重。他不知道林旬的后手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把整个厂子几百号工人的饭碗，都赌在了那个年轻人身上。
“吱嘎——”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高建社猛地抬起头，只见一辆巨大的解放卡车，顶着两只昏黄的大灯，缓缓驶入了厂区。车斗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东西，在晨曦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紧接着，林旬那辆熟悉的吉普车跟了进来。
高建社立刻冲下楼。
当他看清卡车上运来的是什么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堆堆纠缠不清、沾满泥沙和海藻的废旧渔网，五颜六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和海水咸味。
“林……林工……”高建社看着从吉普车上下来的林旬，嘴唇哆嗦着，“这就是你说的……原料？”
厂里早班的工人们也围了过来，看着这车“垃圾”，一个个目瞪口呆，议论纷纷。
“搞什么啊？咱们是化纤厂，不是垃圾回收站啊！”
“这味儿也太冲了，熏死人了！”
林旬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表情，也没有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
他走到卡车旁，伸手扯下一段粗糙的尼龙网绳，在手里拉了拉，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高厂长，信我吗？”他转头看向高建社。
高建社看着林旬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玩笑和疯狂，只有绝对的自信。
他咬了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信！”
“好！”林旬一挥手，“所有人都听着，把这车货卸下来，用高压水枪冲洗干净！另外，把三号实验生产线给我清出来，所有喷丝板全部拆掉，我有用！”
工人们虽然不解，但在高建社的命令下，还是开始动手，一时间，高压水枪的滋滋声、工人的号子声在厂区里响成一片。
苏晚晴站在一旁，看着这堪称荒诞的一幕，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林旬则带着高建社和厂里的几个技术骨干，快步走向三号实验车间。
“高厂长，你们厂里那条德国生产线，除了卷绕头的问题，螺杆挤出机的加热区是不是也有些问题？温度控制不够线性，容易导致局部过热，对不对？”一进车间，林旬便开口问道。
高建社大吃一惊：“林工，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们内部的技术难题，德国专家来了几次都没彻底解决！”
“我猜的。”林旬淡淡一句带过，拿起粉笔，直接在车间的黑板上画了起来，“现在，我们没时间慢慢改造了，我们要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让它为我们服务。”
他的粉笔在黑板上飞舞，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改造方案倾泻而出。
“第一，进料口改造。加装一台大功率的破碎机和强制喂料器，把清洗后的渔网、塑料瓶全部打成碎片。”
“第二，螺杆改造。不需要更换，在第二和第三加热区之间，加装一个高压排气口，把材料中的水分和杂质强制排出去。”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喷丝板。我们不用原来的微孔喷丝了，让王大锤他们，用耐高温合金，给我做几个喷丝孔径在1-2毫米的喷丝板。我们要的不是细丝，是粗丝！”
“最后，拉伸和冷却。把原有的水冷槽长度增加一倍，拉伸机的速比调到最大，我们要进行超倍热拉伸，把这些‘垃圾’里的分子链，给我重新排列整齐！”
一套套理论，一个个参数，从林旬口中说出，精准而流畅，不带一丝犹豫。
高建社和那几个技术员，从最初的震惊，到中途的困惑，再到最后的恍然大悟，表情如同坐过山车。
他们发现，林旬的每一个改造方案，看似离经叛道，却都精准地指向了那些废旧材料的物理特性，用最巧妙的方式扬长避短。
这哪里是改造，这分明是赋予了一堆废铁全新的生命！
“这……这能行吗？”一个老技术员颤声问道，“用废塑料做高强度纤维，这在国际上都还是实验室里的概念……”
“在我的实验室里，它已经成功了。”林旬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眼神锐利如刀，“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它变成现实。马上动手，我们没有时间了！”
在高建社的全力支持下，整个化纤总厂都被调动了起来。
机修车间的工人们按照林旬的要求，开始对设备进行紧急改造；王大锤和侯建设被一个电话叫了过来，二话不说，领着图纸就去加工新的喷丝板。
整个上午，化纤总厂都处在一片紧张而有序的喧嚣之中。
中午时分，金锐的车又一次停在了化纤总厂门口，他摇下车窗，看着厂里热火朝天的景象，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
“还在垂死挣扎？真是可笑。”他对着身边的司机说道，“不用管他们，等银行的催款单一到，高建社哭着都会来求我，走，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他的车子调转方向，朝着石头镇的方向疾驰而去，他要去亲眼看看，那座被他亲手封掉的矿山，和那个叫王老虎的莽夫，此刻是何等的绝望。
下午三点。
经过近八个小时的极限抢工，三号实验生产线，这台被林旬魔改得面目全非的“奇美拉”，终于准备就绪。
破碎的渔网和塑料瓶碎片，已经被送进了巨大的料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在机器周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高建社的手心全是汗，他看着林旬，声音干涩：“林工，可以……开始了吗？”
林旬看了一眼压力表和温度计，点了点头。
“合闸！”
随着他一声令下，操作员猛地推上了电闸。
“轰隆隆——”
巨大的螺杆挤出机开始转动，发出沉闷的轰鸣。料斗里的塑料碎片被卷入，经过一道道加热区，逐渐熔融。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机器末端的喷丝板。
一秒，两秒，十秒……
什么都没有。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机器的轰鸣声。
“是不是堵住了？”一个工人小声说道。
高建社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林旬突然大吼一声：“加大压力！把挤出机转速提高百分之二十！”
“林工！会烧掉电机的！”总工程师惊呼。
“执行！”林旬的声音不容置疑。
操作员咬着牙，猛地将转速旋钮拧到了底！
“嗡——”
电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仿佛不堪重负的悲鸣。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机器即将报废的瞬间——
“嗤嗤嗤！”
一股股浑浊的、冒着白烟的熔融物，终于从喷丝板的孔洞中被挤了出来！它们像粗糙的面条，一头扎进了长长的冷却水槽。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但林旬的表情依旧严峻。
“加大拉伸速比！三倍！五倍！拉！”
随着他的命令，牵引机开始疯狂加速，将水槽中刚刚冷却成型的粗丝，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向外拉扯。
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发生。
那些原本暗淡无光的、粗糙的塑料条，在巨大的拉力下，被迅速拉长、拉细。
它们的颜色变得越来越透亮，表面也越来越光滑，在灯光下，甚至反射出了一丝丝绸般的光泽。
当第一缕成型的纤维被卷上卷绕筒时，一个技术员不顾滚烫，戴上手套冲上去剪下了一段。
他用力一扯！
没断。
他又用尽全身力气，涨红了脸，猛地一挣！
纤维依然完好无损，只是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天哪……”技术员看着手里的纤维，如同看到了鬼魂，“这强度……这强度比我们原来生产的工业级涤纶丝还要高！”
整个车间，在寂静了三秒之后，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成功了！
他们真的用一堆没人要的垃圾，造出了堪比黄金的高性能纤维！
高建社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抓住林旬的手，眼眶泛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转过头，看着那些在卷绕筒上越积越多的、闪烁着光泽的纤维，轻声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纤维。”
“这是从废渔网里，抽出的‘龙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