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正阳门外。
十面红旗猎猎,“官盐便民点”五字灼灼刺目。
木案之后,官盐堆叠如雪,漏出的盐粒白得晃眼,落在青砖上碎成星子。
“三十文一斗!买五送一喽——”
吏卒吆喝声砸进人群,像铜钟撞在民心。
老妇紧攥钱袋,指节掐得青白;壮汉肩扛空筐,脚步踏得地面发颤;孩童踮脚引颈,小手扒着爹娘衣角,目光死死锁住那抹雪白;墙角老丈捧着半袋刚买的盐,指腹摩挲着盐粒,浊泪砸在盐袋上。
队伍从正阳门缠到崇文门,蜿蜒如长蛇,喧闹盖过街面所有叫卖。
高台之上,冯从吾青袍被风掀得翻飞,目光如电,扫过攒动的人头。
“依序购买,限购十斗!”
声量不高,却像惊雷滚过,全场瞬间静了半分。
吏卒持杖环立,眼神如鹰,盯着每个挤来挤去的身影。
人群中,两个精瘦汉子弓着腰穿梭。
一人撇嘴嗤笑,声音故意拔高:“官盐?怕不是沙土充数,也敢卖三十文?”
另一人立刻接话,唾沫星子乱飞:“盐商虽贵,货真价实!这破盐,吃了怕要拉三天肚子!”
前排百姓闻言,脚步顿住,有人悄悄攥紧了钱袋,眼神犹豫。
“拿下!”
藏在人群的吏卒如猛虎扑食,瞬间将二人摁倒在地。
“冤枉!我们只是实话实说!”二人挣扎着蹬腿,嗓子喊得嘶哑。
“实话?”吏卒抬脚狠狠踏在他们背上,冷笑啐道,“盐商走狗的吠声罢了!”
两人被拖到高台前,脸贴地面,尘土灌满口鼻,挣扎间蹭得额角流血。
冯从吾按刀俯身,佩刀铿然半出,刀鞘重重砸在二人脊背上:“诸位看清!这就是盐商派来的宵小!”
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发颤:“他们怕官盐断了财路,就想搅得大家买不成平价盐!”
“今日当众处置,以儆效尤!”
“杀了他们!”
“为民除害!”
百姓群情激愤,叫好声掀翻头顶天幕。
冯从吾冷哼一声:“押去顺天府大牢!严刑审问,揪出背后主使!”
吏卒拖拽着二人离去,惨叫声被人群喧闹吞没,渐远渐无。
疑虑烟消云散,队伍再次涌动,百姓挤得更凶,伸着胳膊递钱的手密密麻麻。
日头西斜,金辉洒在盐堆上。
木案后的盐山渐渐矮下去,吏卒满头大汗,胳膊抡得发麻,却越干越劲。
“最后五斗!谁要?”
“我要!”
中年汉子挤得满脸通红,将沉甸甸的铜钱拍在案上,接过盐袋往肩上一扛,盐粒从袋口漏出来,落在他肩头,他却笑得眼角皱成褶子。
冯从吾探身看账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报销量!”
记账吏卒扯开嗓子回道:“回大人,共计一万三千七百斗!”
“好!”
冯从吾一拳砸在高台栏杆上,木栏发出闷响:“传令!明日加派人手,再增设两处便民点!”
百姓欢呼声响彻街巷,消息像长了翅膀,一炷香就传遍了京师九门。
浙党密室,烛火摇曳。
“哐当!”
红木茶盏砸在地上,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姚崇文的官袍。
他面沉如铁,戟指门外怒骂:“冯从吾老匹夫!竟借我的谣言,成他的功!”
本想让官盐失信于民,没成想反帮对方造势,眼见朱常洛根基日固,他胸口的火气直窜天灵盖。
“何须惊慌。”
角落阴影中,王姓官员阴恻恻开口,指尖拈着茶杯,慢悠悠呷了一口:“这点蝇头微利,值当动怒?”
姚崇文猛然回头,眼神凶狠:“王大人!官盐尽收民心,我们扶持的盐商已经活不下去了!”
“江南盐商,已说动山东徐望山。”
王大人搁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狠厉:“此人坐拥兖州万顷良田,麾下数千乡勇,可不是汪汝修那种废物能比的。”
姚崇文眼神一亮,往前凑了两步:“徐望山真愿出手?”
“自然。”
王大人倾身低语,声音像毒蛇吐信:“两淮盐利,谁不垂涎?江南已许其三成利,换他带乡勇南下。”
“妙极!”
姚崇文狞笑顿现,一掌拍在桌案上:“徐望山一到,冯从吾必死无葬身之地!”
“尚有一步暗棋。”
王大人续道,眼中幽光闪烁:“徐州漕运判官赵奎,早就是徐望山的人,为他私盐放行,抽利三成。昔日汪汝修的船踪,全是他泄露的。”
“有赵奎铺路,徐望山南下必势如破竹!”姚崇文拊掌大笑。
“等徐望山拿下两淮,联合众商废了这官盐,”王大人指尖摩挲着杯沿,“到时候民心向背,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二人相视一笑,阴鸷的笑声在密室里打转,满是算计。
徐州码头。
漕船密密麻麻挤在岸边,船夫扛着货包来回穿梭,吆喝声、脚步声、水流声搅成一团。
赵奎傲立哨台,微胖的身躯裹在官服里,腰间玉佩被手指摩挲得发亮,眼神扫过漕船时带着几分不耐。
“大人,此船运粮赴江南,验讫无误。”小吏快步上前,躬身递上文书。
赵奎瞥了一眼,挥手让他退下,目光精准锁定一艘悄然靠岸的乌篷船。
船头精瘦汉子朝他使了个眼色,嘴角勾起一抹隐晦的笑。
赵奎步下哨台,凑到船边压低声音:“徐爷有何示下?”
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函,递了过去:“徐爷不日南下,请大人备舟清道,别出岔子。”
赵奎飞快览信,眼底贪色一闪而过,拍着胸脯道:“徐州境内,包在我身上。”
他顿了顿,探问:“徐爷何日启程?”
“三日之后,五百乡勇扮作船夫,随行南下。”
“放心,必当妥善接应。”赵奎颔首,指尖捏着信笺微微用力。
汉子拱拱手,转身匿入船舱,乌篷船悄无声息滑入河道,很快消失在船群中。
赵奎望着船影冷笑:“汪汝修已死,徐望山当立,我这抽成只会更厚。官盐?不过是过眼云烟!”
苏州城内,钱府大堂。
钱如命瘫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桌上精致的糕点被他扫落在地,碎成齑粉。
“官盐三十文一斗?买五送一?”
他咬牙切齿,牙根磨得咯咯响:“冯从吾这老东西,是要断我的财路!”
钱如命依附汪汝修多年,死死攥着苏州盐市零售端。
之前借着“官盐定价”的由头,将盐价抬到三倍,百姓买不起盐,只能啃淡菜,孩童抱着空盐罐舔得直掉眼泪。
但凡有私下卖私盐的小商贩,都被他指使恶仆打断手脚,扔到城外乱葬岗。
苏州城内,竟传出“宁无米,不无盐”的惨呼。
他靠着垄断盐市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官盐入驻,他的盐铺门可罗雀,连苍蝇都懒得飞进去。
“老爷,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盐就要烂在仓里了!”管家站在一旁,满脸焦急,额角冒汗。
钱如命眼中闪过狠厉,猛地一拍桌案:“慌什么?汪汝修倒了,还有徐望山!”
“我已经联络江南盐商,他们会请徐望山南下。”
“只要他来了,官盐便民点就得关门大吉!”
管家眼中一亮,凑近道:“徐望山?就是那个掌控北方盐道的徐爷?”
“正是。”钱如命点头,嘴角勾起阴笑,“他手下数千乡勇,武装精良,冯从吾那点吏卒,不够塞牙缝的!”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街上扛着官盐袋的百姓,眼神淬了毒:“到时候,我不仅要恢复盐价,还要让那些买官盐的贱民,都付出代价!”
管家谄媚笑道:“老爷英明!有徐爷出手,定能重振苏州盐市!”
钱如命冷笑一声,眼底阴鸷更浓。
他早已吩咐下去,让恶仆们暗中盯着买官盐的百姓,等徐望山一到,就把这些人抓起来,打断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苏州的天!
海州盐场,夜色如墨。
火把光芒照亮半边天,映得人影幢幢,杀气腾腾。
马五手持长枪,枪尖斜指地面,立在盐场大门前,身后是五千盐枭义队和百姓联军,个个手持锄头、镰刀、长枪,眼神坚定,脸上刻着悲愤与愤怒。
盐场大门紧闭,墙上布满铁丝网,尖刺在火光下闪着寒芒,几个盐商护卫趴在墙头,手持弓箭,警惕地盯着外面。
“开门!交出盐仓钥匙!”
马五高声喝喊,声音震耳欲聋,惊得远处树梢的夜鸟四散飞逃。
盐场里的管事探出头,脸上横肉乱颤,嚣张叫嚷:“马五!你个泥腿子,不要不识好歹!这是汪家的盐场,岂容你放肆!”
马五怒极反笑,长枪一挺,枪尖直指墙头:“汪汝修已经人头落地!你们还敢为虎作伥?”
他挥了挥手,怒吼道:“兄弟们,冲进去!解救被奴役的盐工,打开盐仓赈济灾民!”
“冲啊!”
五千人齐声呐喊,声震天地,脚下的土地都在发抖。
他们踩着木板搭成的云梯,翻过围墙,与盐商护卫展开厮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盐商护卫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惨叫声此起彼伏。
马五手持长枪,所向披靡,一枪刺穿一个护卫的胸膛,鲜血顺着枪尖滴落,溅在地上的盐粒上,红白交织。
身后百姓联军,虽无正规训练,却个个悍不畏死,靠着人多势众,一步步逼近盐仓。
“快!守住盐仓!谁守住了,赏白银十两!”管事吓得脸色惨白,声音发颤,挥舞着鞭子驱赶护卫。
但大势已去,护卫死的死,逃的逃,没人再听他的号令。
马五一脚踹开盐仓大门,白花花的盐堆映入眼帘,像一座座小山。
“打开所有盐仓!”马五高声下令,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痛快,“把盐分给灾民,让大家都能吃上盐!”
百姓欢呼雀跃,涌进盐仓,用布袋、竹筐、甚至破碗装盐,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被奴役的盐工们趁机反抗,夺过护卫的武器,与联军一起清理残余护卫,管事被按在盐堆上,打得鼻青脸肿。
夜色中,火把光芒下,百姓捧着盐袋,有的直接抓一把塞进嘴里,咸涩的味道让他们热泪盈眶。
马五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欣慰,转头对副手说:“通知吴焕大人,海州盐场已拿下。”
“接下来,配合官盐打击私盐,让天下百姓都能吃上平价盐!”
副手用力点头:“好!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马五握紧长枪,枪杆被汗水浸得发烫,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徐望山的地盘。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徐望山即将南下,盐商不会善罢甘休。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但他无所畏惧。
“民心所向,便是正义!”
有百姓支持,有官盐配合,这平价盐,终将遍布天下!
本章金句
1. 权谋之句
“借我的谣言,成他的功”
一姚崇文之口
道出了新政推行者化危机为转机的高明手腕
2. 场面之句
“盐粒碎成星子
隐喻了“平价盐”在百姓心中珍贵如星光的希望
3. 道义之句
“民心所向,便是正义”
一马五之口
将经济改革升华为正义之战
【小剧场:皇帝的欣慰】
万历:(看着奏报)太子的盐政推行得不错啊。
太监:是,听说现在京城百姓都能吃上便宜盐了。
万历:(突然严肃)那朕的私盐生意怎么办?
太监:(惊慌)陛下!您什么时候...
万历:(大笑)开玩笑的!不过...(低声)朕存在钱庄的那些盐引,赶紧让太子想个办法。
太监:(擦汗)奴婢这就去传话...
(角落里的朱徵妲默默记下了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