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那子做梦都没想到总司会攻击她。
幸而这道斩击并不迅猛凌厉,就像是醉汉的随手一击。
佐那子忙不迭地举起掌中的薙刀,稳稳地架住菊一文字则宗的刀锋。
“小司!是我!佐那子!”
“……佐那子?”
总司缓缓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佐那子,露出失焦的一对眼眸。
听见佐那子的声音后,她的眼睛才终于浮现些许光亮。
“我这是……佐那子……敌人呢……?”
佐那子见状,立即明白总司的心神仍深陷战斗的漩涡之中,意识恍惚。
她已杀红双眼,难分敌我,所有靠近她的生物,都会被她认定为敌人!
“敌人都被你击退了!你快醒醒!”
总司又眨了眨眼,扭头扫视四周的尸体。
“这样啊……敌人都被我击退了……我赢了啊……”
“小司,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全是你杀的?”
佐那子不由自主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仅凭一己之力就击退装备精良的数百名敌兵……如此战绩,委实夸张!
佐那子绝对相信总司的实力,可也难抑震愕之情。
“我记不太得了……打到一半我就没记忆了……”
总司边说边放下手中的刀。
近在咫尺的佐那子,使她直观地感受到“周围已无敌人”这一事实。
顿感安心的她,逐渐恢复理智,零碎的记忆片段随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诸敌围杀上来……
疲惫不堪的她,已无力起身还击……
猛然想起的约定……
突然涌现的力量……
变得开阔的视野……
心中没有任何杂念,没有任何情绪……
忘我地挥刀,忘我地杀敌,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是变为专为“杀戮”设计的精密零件……
诸敌战意尽丧,仿佛遭遇了匪夷所思的妖怪一般,争先恐后地奔逃……
再之后的事情,她就记不清了……双掌倒是仍残留着削肉断骨的手感!
这时,她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往事——这副神鬼辟易的无敌般的姿态,她常在进入“无我境界”后的青登身上目睹过!
一念至此,她弯起嘴角,显出平静的笑意。
“原来如此……这就是‘无我境界’吗……”
深陷瓶颈许久的她,迟迟不得突破的她,终于跃上崭新的高峰!
她的欣喜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刻,她缓缓闭上眼睛,身子一软,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变为面条,直挺挺地朝地面倒去。
幸而佐那子眼疾手快,舒展玉臂,及时将她抱入怀中。
“总司?总司?!”
总司紧闭双目,红唇翕动:
“我……站不住了……让我……睡一会儿……”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眼犹如蚊子哼哼一般。
语毕,她彻底昏睡过去,胸膛平稳起伏。
佐那子见状,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真是的……别吓我了……”
这时,某队士发出示警:
“千叶队长!有敌人!新的敌人扑上来了!”
虽然在嫁给青登后,佐那子就改名为“橘佐那子”,但因为多出太多姓橘的队长(橘司、橘舞),容易混淆,所以为了方便称呼,新选组的队士们仍照旧例,称呼她们为“千叶队长”、“冲田队长”、“木下队长”。
佐那子扬起视线,朝城外看去——规模不小的大股敌兵气势汹汹地杀奔而来。
此地位置险要,敌军绝不可能就此放弃,再度来攻只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小司,辛苦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说罢,她扭头朝身旁的几名队士喊道:
“带冲田队长去后方!”
“是!”
因为考虑到总司有可能受伤,所以佐那子赶来支援时,特地带来一副担架。
这几名队士快而不乱地把总司放到担架上,正欲抬走时,某队士惊叫道:
“咦?冲田队长的刀取不下来!”
只见总司仍紧握着菊一文字则宗,即使陷入沉睡,也没有将其放开。
这名队士想把菊一文字则宗解下,却发现总司的每根手指都跟钢铁似的,掰也掰不动!仿佛已与刀柄相融!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先把总司抬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让她放下刀。
目送总司离开后,佐那子收回视线,朝城外的越来越近的无数敌兵投去冰冷的眼神。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还能发起几轮攻势!”
她话音刚落,其身后的百余名队士便横向展开,摆好阵势,准备迎敌。
……
……
大津城,北面城墙——
敌军把好几门大炮运入城内,在极短的距离内炮击守军。
此时此刻,一个炮组正孤零零地坚守阵地。
在双方炮队拉近间距,展开“近距离对轰”后,炮兵们的死伤便开始剧增。
连带着负责搬送炮弹、火药的后勤人员们,也遭受不小的伤亡。
诚然,有许多后勤人员因畏惧血与火,而不敢再向前线运送物资,但依然有许多人坚守岗位!
这一会儿,便有一名少年冒着猛烈的炮火,用手推车运着一桶火药,径直奔向这个仍在奋战……或者说是仍幸存的炮阵。
他距离这个炮组,仅剩十余米的距离。
然而,这十余米的距离,成了他永远跨越不了的天堑——
轰!
仿似雷霆击落,一枚炮弹正好落在这名少年的头上。
下一刻,红色的巨焰高高腾起,滚滚浓烟飘摇直上。
同一时间,一颗流弹射穿这个炮组的组长的脖颈。
各炮组的组长既负责指挥,也负责瞄准。
主心骨的突然阵亡,令得同组的其他组员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名须发洁白的老者自斜刺里冲出,一个箭步奔至这门大炮的旁边。
“让老夫来瞄准!你们快装炮弹!”
大盐平八郎说着伏下腰身,亲自操持这门大炮的发射。
早在他仍是一介私塾先生时,就常跟弟子们日夜钻研火器。
在组建大盐党后,他非常关注西方火器的发展,常费重金买来最先进的枪炮以供钻研,一直以“火器化”作为大盐党的发展目标。
简而言之,他很擅长火器!尤其是大炮的发射!
虽不清楚这位老者是谁,但从其动作来看,显然懂得炮术。
于是乎,组员们俱是一凛,不再多眼,各司其职。
清理炮膛,重新放入装药囊、填紧炮弹……最后由负责瞄准的大盐平八郎调整炮口的朝向。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扭头朝身旁的射手喊道:
“放!”
射手立即点燃药室。
霎时间,“轰”的一声,周遭空气发生震动,炮弹激射而出!正中远处的数名敌兵,将他们都轰上了天!
“命中!命中!”
组员们不住地欢呼。
大盐平八郎亦长出一口气,颊间挂起淡淡的喜意。
只可惜……未等他们多高兴片刻,就有数枚炮弹落在他们周围,掀起丈许高的尘浪……
……
……
“呼……!呼……!呼……!呼……!”
刚从火线退下来的东城新太郎,倚着身后的砖墙,贪婪地吞吸氧气。
在他的身侧,一名年纪颇轻的医生用剪刀剪开他的袴,露出其右腿处的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我要给你缝合伤口,会很痛,请务必忍耐!”
医生边说边掏出一根磨利的鱼钩。
东城新太郎不假思索地正色道:
“尽管动手吧。速度要快,我必须要尽早回到战场!”
“明白了!”
医生郑重点头,旋即开始治疗。
下一刻,钻心的疼痛如针扎般反复刺激神经,东城新太郎咬牙忍住,一声不吭。
此地乃“临时医院”,许多伤者被送至这儿以便集中治疗。
今日的战斗格外激烈、凶险。
对面派出的生力军不仅仅是状态完好这么简单,他们明显受过专业的训练,战力不俗。
更惊人的是,他们的战斗意志格外顽强,进攻时格外勇猛、顽强,纵使承受了巨大的伤亡,也不会轻易后退。
本就濒临极限的城中守军,迎头对上这么一支劲旅,自然是倍感吃力!
战至现在,各处告急。
在东城新太郎因腿伤而被抬至此地时,他所负责的那处战线已是岌岌可危。
必须尽快回到前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念至此,东城新太郎愈感焦急。
“医生,还没好吗?”
“才刚刚开始!不要着急!缝好后,我自会通知你!”
头也不抬地这般答完后,医生不再多言,一丝不苟地继续缝合东城新太郎的腿伤。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东城新太郎不得不转动目光,扫视四周。
抬眼望去,到处都是伤员,呻吟与哀嚎响成一片。
令人瞩目的是,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因受青登的感召,而仓促上阵的民兵!
起初,就跟许多人一样,对于民兵们,东城新太郎不以为意。
认为他们只不过是热血冲脑,全凭激情行事。
热血退散,激情消去后,便会显露普罗大众的狡猾、怯懦的“本性”。
没成想,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事实,狠狠地打了他的脸,同时也令他大开眼界——民兵们的战斗意志,顽强得骇人!
有人怕得瑟瑟发抖。
有人太过紧张,呆若木鸡。
有人因无法适应战场而发狂。
但扔下武器,转身逃跑的人,却是极少!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即此役开战之前,他绝对想不到区区百姓竟能爆发出如此伟力!
这时,东城新太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儿:自己似乎也是这群“拼命八郎”的其中一员。
——这场战斗与我无关,我却如此投入……
东城新太郎暗忖着,嘴角浮现出似笑非笑的复杂神色。
他本是受了大盐平八郎的指使,才投身此役。
刚开始时,他完全是抱持着“尽力就好”的心态。
可在不知不觉间,他已把这场战役当作是自己的战役,倾尽全力,甚至还会催促医生尽快缝好他的伤口,好让他能尽早回到战场。
自“大盐平八郎起义”以来,他习惯了颓废,习惯了自暴自弃。
——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地投入某件事情”,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这时,东城新太郎忽然注意到躺在他身旁的一名伤者。
此人跟他一样,腿部开了条大口子,一名医生正在帮他缝合伤口。
因为更早接受治疗的缘故,他的伤口已差不多缝好了。
东城新太郎多看了此人几眼——三十来岁的年纪,满面沧桑,眉宇间挂着书卷气,一看就知不是武士,更像是私塾的教书先生。
这一会儿,他喊出了东城新太郎刚喊过的话语:
“医生,请快点!我必须要尽快回到战场!”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东城新太郎轻声问道:
“……足下,你不害怕吗?”
突如其来的搭话,使青年怔了一怔。
他转过脑袋,上下打量了东城新太郎一番,笑了笑:
“当然害怕。只是……一想到‘我们不上阵的话,大津会失陷’,我就感觉我的身体又有力气了。”
东城新太郎抿了抿唇,又问:
“你们可以逃跑的,不是吗?敌军只包围了大津城的东、北两面,西面和南面皆洞开。若是诚心想逃,完全可以远走高飞。”
青年微笑着摇了摇头:
“正如我刚才所言,我们不上阵的话,大津会失陷。”
“所以,我们不能逃。”
“足下,你有听到开战之前仁王大人的那番演讲吗?”
东城新太郎摇了摇头:
“我抵达大津的时间已很晚,所以无缘聆听。”
“这样啊,真是遗憾。”
青年深吸一口气,作回忆状。
“那一天,仁王大人讲述了他的理想,并请求我们助他一臂之力……”
“我只是一个在寺子屋教书的小人物,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是,我却明白一件事——如果是仁王大人的话,他是真心想要实现这份理想,绝不会欺骗我们。”
“若能为这宏大理想而死,倒也死得其所了!”
“我相信大家都是被仁王大人的理想打动,才选择裹血力战,誓死不退的。”
恰在青年语毕的同一时刻,负责给青年治伤的医生扯断缝合伤口的细线,抬头对青年说:
“好了!伤口缝好了!不过你千万要小心!如果伤口裂开了,会很危险!”
“嗯,谢谢你,我会多加注意的。”
向医生致上简单的谢意后,青年挣扎着站起身。
“虽然来不及多聊几句,但相遇就是有缘,我叫利三郎,你呢?”
青年郑重地报上家门。
“东……”
他下意识地想报上“东城新太郎”。
可在发声之际,不知怎的,他怎么也没法将自己使用了近三十年的,早就用惯的假名说出口。
看着突然卡壳的东城新太郎,青年虽感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他向东城新太郎点了点头,微笑道:
“足下,我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拿过一旁的竹枪,以枪作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临时医院”,直奔战场。
东城新太郎注视着青年的逐渐远去的背影,各种各样的神色在其颊间浮现,最终混合成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忽然,一道年轻的男声自不远处传来:
“……你就是东城新太郎?”
东城新太郎扬起视线,循声望去——一名满身血污,掌中提刀的青年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很有名的相乐总三,对吗?”
相乐总三回道:
“我也知道你,你也是大盐党的人。”
“是啊。我们算是同事呢。”
东城新太郎说着仔细打量相乐总三的全身上下——额头、脖颈、手臂等多个部位包着厚厚的麻布,一看便知是经历了无数场恶战。
“……相乐总三,你很拼命呢。”
“你也不差啊。”
相乐总三说着低头看向东城新太郎的就快缝好的腿伤。
东城新太郎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们明明是大盐党的人,却在援助左府时,一个比一个卖力。”
相乐总三扯了扯嘴角,平静的笑意缓缓浮现:
“这些百姓如此拼命,我们若是畏首畏尾的,那就太不像话了。”
相乐总三顿了一顿,稍作思忖后,以坚定的口吻把话接下去:
“东城新太郎,我决定了。此役结束后,我要离开大盐党,投入左府麾下。”
“左府的理想,恰与我的志向不谋而合。”
“我曾以为西乡吉之助是卓越的英主——这证明我没有可靠的看人眼光。”
“我不知道左府是否值得追随——但是,既然有这么多百姓愿意为他而战,那我愿意相信百姓们的选择!”
说罢,相乐总三目光炯炯地扫视周遭的伤员们。
东城新太郎愣愣地、眼皮眨也不眨地笔直注视相乐总三。
少顷,他拉下嘴角,露出自嘲般的苦笑:
“你们一个个的,都耀眼得让我直想别开视线啊……”
相乐总三莞尔:
“感谢夸奖。东城新太郎,我先行一步了。”
留下这句话后,相乐总三转身就走。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东城新太郎便倏地叫住他:
“……相乐君,请留步,你有小刀吗?借我用用。”
……
……
大津城,北墙,某处战场——
“杀啊啊啊啊啊!”
“这边再来几人!我们快顶不住了!”
“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们这边实在腾不出人手了!”
……
岛田魁(一番队副队长)咂了下嘴,满面焦急。
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守军的防线已显出崩溃的迹象。
岛田魁麾下已无预备队可用,若无援军赶到,顶多只需10分钟的时间,此处战线就会彻底崩溃!
“……妈的!拼了!”
他狠一咬牙,拔刀在手——既然麾下已无预备队,那他就是最后的预备队!
分秒间,他错开双足,疾驰向前,发起决死的突击。
虽很勇猛,但他的亲身上阵,并不能使战况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拼尽一切的岛田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逐个倒下,绝望地看着防线崩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岛田魁的身旁,一杆大身枪划出弦月般的圆弧,将好几名敌兵的身躯切割成破碎的残躯!
沐浴着淋漓洒下的血雨,岛田魁呆呆地注视着突然现身的大胖子。
“东城……君?”
也不怪得岛田魁会这般惊讶——他眼前的东城新太郎,已不再是那副邋里邋遢的颓废模样。
只见他刮净了胡茬,洗清了面庞,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相比起外形,他的精气神的变化更为巨大——他的双眸闪烁着昂扬的、充满斗志的夺目光辉!
纵使是臃肿的体型、满身的伤口,也无法掩藏他的满身英气!
相乐总三慢东城新太郎半步地抵达战场。
一枪挑飞数人的恐怖破坏力,深深地震慑住现场诸敌。
霎那间,一束束染满惊恐之色的目光集中在东城新太郎身上。
趁着这一档儿,东城新太郎神色平静地扫视全场。
眼前是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的茫茫敌兵。
身后是与他并肩作战的百姓们。
是的,跟二十九年前不同……这一回儿,我与百姓们站在一起!
“……相乐总三,你有遇见过让你愿把性命用在‘这儿’的地方吗?”
未等相乐总三答话,他就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遇见到了……值得让我拼上性命的地方,就在这里!”
下一刻,他深吸一口气,满面快意地喊出阔别三十年的名字——
“‘浪华麒麟儿’风见一马,参上!”
东城新太郎……不,风见一马举起他的长枪,大步迎向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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