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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省城回来,晓燕脚底板像是踩了风火轮,一刻没停,直奔车间。日头斜挂在西天,把厂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枝桠的影子投在车间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陈年的水墨画。车间里,李师傅正带着两个徒弟,给年后开工用的几口大缸做最后的清洗,水声哗啦,夹杂着粗布摩擦缸壁的沙沙声。

晓燕没绕弯子,直接把研究所要老面肥样本和生产记录的事说了。她尽量把话说得平缓,带着商量的口气,可那“样本”二字一出口,还是像块石头,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李师傅那正擦着缸沿的手,猛地顿住了。他直起腰,混浊的老眼在昏黄的光线下,锐利地盯向晓燕,脸上的皱纹像是瞬间又深凿了几分。他没立刻发作,只把手里的抹布往缸沿上一搭,动作慢得有些沉重。

“样本?”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冒犯了的冷硬,“所里那些学问人,要咱这老面肥的‘样本’做啥?拿去用他们的家伙什儿,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都拆开来瞧?”

晓燕心里一紧,知道这才是最难过的坎。她上前一步,语气放得更软和:“李大爷,不是拆开来瞧,是……是想弄明白,咱这老面肥为啥好,为啥能发出这么香、这么宣腾的面来。鲁工不也说过,这里头有大学问吗?研究所的人,就是想用他们的法子,把这学问给说明白。”

“说明白?”李师傅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背过身,拿起靠在墙边的长柄水瓢,从旁边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哗地冲进空缸里,水花四溅。“有啥不明白的?这面肥,是俺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就跟咱‘林记’的魂儿拴在一块儿!靠的是日积月累的养,靠的是手贴心口的感应!他们那铁疙瘩,那玻璃管子,能量出这‘魂儿’来?能称出这‘感应’的分量?”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带着老手艺人的固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旁边两个年轻徒弟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气不敢出,偷偷瞄着晓燕。

沈技术员闻讯赶来,正好听到这番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开口解释那些微生物、菌群分析的科学道理,可看着李师傅那紧绷的、如同老树根般的侧影,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任何“科学”的解释,在老师傅这份融于血脉的情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晓燕没急着争辩。她走到那口专门用来养着老面肥的、带着厚重包浆的粗陶缸前,缸口用湿润的白细布盖着。她伸手,轻轻揭开布一角,一股混合着粮食发酵特有的、微酸而醇厚的香气便弥漫开来。那面肥在缸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带着生命力的淡褐色。

“李大爷,”晓燕看着那缸面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俺知道,这是咱‘林记’的命根子。没有它,就没有咱这点心的老味道。可您想想,为啥咱这面肥养了几十年,味道就这么正?为啥别家养不出来?这里头,肯定有它的道理。研究所的人,就是想帮咱,把这道理找出来。找出来了,咱这‘魂儿’不就保得更牢靠了吗?往后,就算……就算俺们这些人都不在了,这面肥,这味道,也能靠着这明白了的道理,一代代传下去,不走样!”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李师傅那僵硬的背影,语气带着恳求:“再说了,眼下咱‘林记’是缓过一口气,可往后呢?‘德盛斋’那样的老字号虎视眈眈,黄永发那样的人憋着坏水。咱光守着老法子,能守多久?咱得自个儿强起来!跟研究所合作,就是咱变强的一条路!这老面肥,就是咱递给人家的一块敲门砖啊!”

车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缸里残余的水滴,嗒,嗒,滴落的声音,敲在人心上。

李师傅依旧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情绪。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疲惫。他走到那口粗陶缸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如同抚摸婴孩般,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缸壁。

“这面肥……养了四十三年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遥远的回忆,“俺十六岁进厂,就跟在师傅屁股后头,学怎么伺候它。天热了,要给它透气;天冷了,要给它保温。啥时候该喂新面,啥时候该让它‘歇歇’,全靠这双手,这颗心去掂量……它不光是面肥,它是俺半辈子的伴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混浊的老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晓燕和沈技术员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终于,李师傅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割舍。他直起身,走到水缸旁,拿起一个干净的白瓷碗,又取过那柄专用的木铲。

“取吧。”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到车间门口,蹲了下来,摸出烟袋锅子,默默地装烟,点燃。蓝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将他那佝偻的身影笼罩得有些模糊。

晓燕和沈技术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庆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沈技术员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木铲从缸壁不同位置,取了适量老面肥,装入白瓷碗中,又用油纸仔细包好。晓燕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笔记本,开始详细记录这缸面肥近期的喂养情况、环境温湿度。

取样记录完毕,晓燕走到车间门口,看着蹲在暮色里、一口接一口抽烟的李师傅,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李大爷,谢谢您。”她轻声说。

李师傅没回头,只从烟雾里闷闷地回了一句:“甭谢俺……都是为了‘林记’。”

第二天,晓燕亲自带着那碗用性命般珍视的老面肥样本和厚厚一沓生产记录,再次坐上了前往省城的班车。车窗外的田野依旧荒芜,她的心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她知道,她递出去的,不仅仅是面肥,更是李师傅半生的心血,是“林记”传承的魂儿。

研究所那边,会如何对待这份沉甸甸的“魂儿”呢?

她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样本的布包,仿佛抱着“林记”全部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