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苎萝村边的浣纱溪水,潺潺流淌,不经意间便过去了数个春秋。
施老头时常独自一人回到这小村。
他心知夷光不喜范少伯,每次归来都只影形单,他教她认更多的字,读更深的书,甚至偶尔会讲些星象医理,天下大势。
夷光总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沉思,虽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超越同龄人的沉静与通透。
施老头看着这玉雪聪明的小弟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村子依山傍水,那条清澈的浣纱溪是女人们生计所系。
女孩们从七八岁起,便要挎起竹篮,学习浣纱织布。夷光和郑女自然也不例外。
天道格外偏爱这对姐妹。她们如同并蒂莲,在浣纱溪畔绽放出截然不同的风华。
郑女明艳如火,性子也如同暖阳般活泼开朗。她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张扬的活力,像是最明媚的春日,能驱散一切阴霾。她在溪边浣纱时,总能带动一片欢声笑语。
而夷光,则清丽如月。她的美是内敛的。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轻烟。她不常笑,但偶尔唇角微弯,便如月华初绽,清辉流转,让人心折。
“苎萝村双姝”的名声,便这般不胫而走,传遍了四里八乡,甚至隐隐传到了更远的城邑。
一个如日璀璨,一个如月清辉,成了这方水土最动人的景致。
夷光对此并无太多感觉。她只觉得这一世似乎就该如此平静地度过,浣纱,读书,陪伴姐姐和郑娘子,看着姐姐郑女到了谈论婚嫁的年纪。
因为夷光师从施老,寻常人家觉得高攀不上,有心攀附的又顾忌其师傅行踪不定,无人敢贸然上门向夷光提亲,只偶尔有媒婆会旁敲侧击地向郑娘子打听。
郑娘子总是笑着打哈哈过去,她私心里,莫说夷光,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郑女,她也万分舍不得。总觉得孩子们还小,那谈婚论嫁的事情,能拖一日是一日。
然而,郑女明媚动人,性情又好,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郑家门槛。
精挑细选之下,终于与邻村一户家境殷实踏实肯读的小伙子定了亲事。
两家交换了信物,只待选个黄道吉日便将喜事办成。
那段时间,郑女脸上总是洋溢着待嫁新娘的羞涩与喜悦,拉着夷光悄悄说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夷光看着她幸福的模样,心中也满是柔软的祝福。
就在郑女的婚事紧锣密鼓筹备之时,天际却骤然笼上了阴云。
吴国与越国之间,那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战争的号角撕裂了南方的安宁。
越王征兵的诏令,如同冰冷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到了每一个村落。
郑女那位刚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名字赫然在列。
离别来得猝不及防。在村口,穿着崭新葛布袍子的年轻男子,眼神坚定望着郑女。
“待我打赢了仗,风风光光回来娶你,若我回不来,你便另寻个好人家,莫要耽误了自己。”
郑女泪如雨下,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点头,将一枚亲手绣的平安符塞进他怀里。
整个越国上下,起初对这场战争是怀有信心的。
毕竟先王也曾击败过吴军。人们互相安慰着,谈论着不久后的凯旋。
浣纱溪边,女人们捶打衣物的声响依旧,只是那说笑声里,掺杂了难以言说的担忧。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溪边的柳絮飞了又落,田里的稻禾青了又黄。
终于,有消息从前方传来。
却不是期盼中的捷报。
一场惨败。越国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消息像一场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整个国度。
苎萝村也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几乎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哭声。
郑女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日水米未进,再出来时,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对着夷光的担心还是温柔的笑。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寂静的苎萝村。
施老头,带着许久未见的范少伯,回来了。
他们的归来,安安静静。只是夷光和住在隔壁的郑娘子发现了。
范少伯站在师傅身后,目光扫过这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土地,最后,落在了闻声从屋内走出的夷光身上。
十四岁的夷光,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站在暮色里,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在与范少伯视线相接的刹那,掠过一丝疑惑。
她在范少伯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愧疚。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