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州城外的山谷,已经变成了一座被冰雪和绝望封锁的巨大囚笼。连日的大雪几乎掩埋了清军营地的轮廓,只留下一片片肮脏的、被踩踏成泥泞的黑色区域,在纯白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眼。饥饿与寒冷,如同两条无形的毒蛇,早已缠住了营中每一个八旗士兵的脖颈,让他们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最后的战马已经被宰杀殆尽,篝火旁烤着的,是混杂着雪水和马血的、散发着腥膻气息的肉块。士兵们麻木地啃食着,曾经引以为傲的巴图鲁荣光,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早已被碾得粉碎。豪格依然在声嘶力竭地许诺着,许诺援军即将到来,许诺他们很快就能突破重围,返回盛京。然而,这些话语,在明军那如同钢铁长城般纹丝不动的包围圈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可笑。
他们被围困在这里,就像是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虫,能做的,只有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这天清晨,当第一缕苍白的光线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嗡鸣声,从明军的阵地方向传来。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清军哨兵抬起头,惊恐地看到,数个巨大的、如同怪异神只般的热气球,正悠然地从明军阵地上空升起,借着晨风,缓缓向他们的营地上空飘来。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孔明灯”了,但这一次,这些沉默的空中巨物并没有投下致命的开花弹,而是撒下了无数如同雪片般的纸张。
“那是什么?”一名年轻的士兵好奇地伸出手,接住了一张飘落的纸片。
纸片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用清晰的油墨,印着三种他们都认识的文字——满文、汉文和朝鲜文。标题巨大而醒目:《告伪王豪格全军将士书》。
那名士兵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
“……大明镇国公顾昭,敬告尔等八旗军士:尔等背井离乡,受豪格之蒙蔽,远征朝鲜,至今已成瓮中之鳖,危在旦夕……天兵已于日前,在朝鲜爱国义士金尚宪等人的协助下,光复汉城!豪格在朝鲜所立伪王已被推翻,其留守汉城的家眷亲属,现已悉数被俘,由我大明‘保护’……”
“家……家没了?”士兵喃喃自语,手中的纸片险些滑落。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了纸张的另一面。那是一份《皇家日报》的号外。最上方,是一幅巨大的木刻画,画面上,身着靛蓝色戎装的大明海军陆战队,正排着整齐的队列,雄赳-赳气昂昂地通过汉城的崇礼门,无数朝鲜百姓在街道两旁“俯首恭迎”。而在另一幅稍小的插画里,一位新的“国王”正在宫殿里接受百官朝贺,他的身旁,赫然站立着几位身穿大明军服的将领。
画面是如此的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说服力。那熟悉的城门,那巍峨的宫殿,无一不在告诉这些八旗士兵,他们最后的退路,他们幻想中的“根基”,已经彻底沦陷。
这张轻飘飘的纸,仿佛拥有千斤的重量,瞬间压垮了他们心中名为“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假的!都是假的!是明狗的诡计!”一名牛录章京疯狂地撕碎了手中的传单,但他眼中的惊恐,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数以万计的传单,如同从天而降的死亡判决书,精准地散落到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大营,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沸水潭,瞬间炸开了锅。
“汉城丢了?我们的家眷……我的老婆孩子!”
“什么?朝鲜人都投降了?那我们还在这里打什么!”
“豪格骗了我们!他一直在骗我们!根本没有援军!我们的后路全断了!”
绝望的呐喊,愤怒的嘶吼,和无助的哭嚎,在山谷中此起彼伏。士兵们不再相信他们的主帅,不再相信那面早已褪色的“大清”龙旗。他们像一群被主人遗弃的疯狗,开始互相撕咬。
而真正的崩溃,首先从被胁迫而来的朝鲜军中爆发。他们本就对豪格的奴役心怀怨恨,此刻看到传单上“朝鲜光复”的消息,以及新国王登基的画面,最后一丝顾虑也荡然无存。
“朝鲜万岁!杀了满洲鞑子,向大明王师纳投名状啊!”一名被逼急了的朝鲜将领振臂一呼。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那些刚刚还在忍气吞声的朝鲜士兵,瞬间掉转了刀口,红着眼睛,扑向了身边那些负责监视他们的八旗兵。
“噗嗤!”
一名还在发愣的八旗监军,被他身后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朝鲜“仆从”一刀捅穿了后心,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
内讧的火焰一旦点燃,便再也无法扑灭。豪格的大营,在一瞬间,从一个军营,变成了一个自相残杀的人间地狱。朝鲜军为了“立功”,疯狂地追杀落单的八旗兵;而那些绝望的八旗兵,也为了抢夺最后的食物和逃跑的路线,开始彼此攻杀。帐篷被点燃,黑烟夹杂着风雪冲天而起,整个山谷都回荡着濒死者的惨叫和兵刃交击的脆响。
在高处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的顾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放下了望远镜,转头对身边的赵率教和传令官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时机已到。传我命令:全军,总攻。”
“轰——!轰隆隆——!”
命令下达的瞬间,明军阵地上数百门大口径加农炮和臼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排山倒海般的炮火,如同死神的镰刀,越过山谷,对那片已经混乱不堪的敌营,进行了最后的、毁灭性的覆盖式轰炸。
炙热的铁球和开花弹,在混乱的人群中炸开,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血肉浪花。刚刚还在自相残杀的士兵,无论满汉,无论朝鲜,都在这无情的炮火面前,被撕成碎片。炮击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当炮声停歇时,那片营地已经变成了一片焦黑的、血肉模糊的修罗场,再也看不到任何成建制的抵抗。
“第二军团,前进。”
赵率教拔出了指挥刀,向前一指。
战鼓声如雷,军号长鸣。早已整装待发的第二军团步兵方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如同不可阻挡的钢铁潮水,向着山谷缓缓地碾压过去。他们手中的火枪上了刺刀,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一条条令人心悸的寒光。他们甚至不需要开枪,仅仅是这种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就足以让任何幸存者丧失全部的勇气。
与此同时,更为致命的狩猎,在山谷的两翼展开了。
顾昭的中央军团龙骑兵和附属的蒙古骑兵,如同两把锋利的手术刀,从左右两侧的山脊上飞速包抄而下。他们没有冲向那片混乱的中心,而是像经验丰富的牧羊犬一样,封锁了所有可能逃生的山间小路和隘口,追杀着所有企图逃跑的零星敌人。枪声、马蹄声、和绝望的惨叫声,构成了这场“屠宰”的背景音。
义州山谷,在这一刻,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屠宰场。
豪格在最后的数百名亲卫的簇拥下,状若疯癫。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军土崩瓦解,看着那面他视为生命的龙旗被炮火撕碎,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让他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
“走!向北!向北!去鸭绿江!只要过了江,我们就安全了!”他嘶吼着,用马鞭疯狂地抽打着坐骑,带着最后的亲卫,冲向一条他事先勘察好的、通往鸭绿江边的隐秘小路。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狼狈不堪地冲到那条小路的路口时,却绝望地发现,路口已经被一队穿着熟悉的正白旗服饰的士兵,用排枪阵型死死地堵住了。
而在那支军队的最前方,一个身披山文甲、骑在黑色战马上的身影,是如此的刺眼。
是多尔衮。
看到叔叔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豪格如遭雷击,他猛地勒住马,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不解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多尔衮也看到了他狼狈不堪的侄子。他没有立刻下令攻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注定要被时代淘汰的古物。
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将豪格疯狂的喘息声和多尔衮战马不耐的响鼻声,都吹得有些模糊。
半晌,多尔衮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豪格的心上。
“豪格,你输了。”
“我没输!”豪格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我还有勇士!我还能杀出去!多尔衮,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大清的罪人!”
多尔衮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打败你的,从来不是我,甚至不是城外的顾昭。你仔细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他手中的火器,看看天上飞的热气球,看看朝鲜一夜之间就改换了天地。”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充满了某种宿命般的感慨。
“豪格,你输了。不是输给了顾昭,是输给了这个连你父亲皇太极,都不敢真正去面对的,一个全新的时代。你还抱着‘大清’那个早已腐朽的梦不肯醒来,妄图用祖宗的规矩,去对抗世界的洪流,你又怎么可能不输?”
“住口!”
多尔衮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豪格最后的自尊上。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审判,尤其是来自他最看不起的叔叔。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被怒火吞噬。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拔出了腰间那把象征着大汗地位的金柄宝刀,猛地一夹马腹,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向着多尔衮发起了决死冲锋!
“我杀了你这个叛徒——!”
在他身后,最后的几十名亲卫也发出了悲壮的呐喊,追随着他们的主子,发起了最后的、毫无意义的冲锋。
多尔衮静静地看着那道向自己冲来的、被仇恨和绝望包裹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拔刀。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开火。”
冰冷的命令,淹没在风雪之中。
“砰砰砰砰砰——!”
早已举枪瞄准的新八旗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密集的排枪声,清脆、利落,而又致命。第一排的士兵射击完毕,立刻后退装填,第二排士兵上前,再次齐射。
硝烟弥漫。
豪格的冲锋,戛然而止。他和他的亲卫们,就像是撞上了一面无形的、由铅弹组成的墙壁。他们的身体在瞬间被撕裂,战马悲鸣着倒下,将主人掀翻在地。
豪格本人,身中数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马背上狠狠地贯了下来。他躺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里,金柄宝刀脱手而出,摔在不远处。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几个不断冒着鲜血的窟窿,生命力正随着血液,飞速地流逝。
他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最后看到的,是叔叔多尔衮那张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的、毫无表情的脸。
然后,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多尔衮催马缓缓上前,低头看着自己侄子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个时代,就这样,伴随着一个人的死亡,彻底结束了。
风雪渐大,很快,便掩盖了地上的尸体与血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山谷中回荡的,那经久不息的风声,在为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八旗王朝,奏响着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