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亭中复又归于沉寂。
清虚子、马灵等人相视一眼,相互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释然,却也夹杂着几分愈发坚定的求索之意。
是啊,大道缥缈,古今又有几人敢言长生?
曹真人坐化固然令人感伤,可若因此便畏缩,裹足不前,岂不更是辜负了这末法之世唯一的修行机缘?
想通了此节,众人心头那份因死亡而生的戚戚然亦随之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处玄道友所言极是,是我等着相了。”
清虚子率先起身,对着陈安郑重一礼。
“道在脚下,行则将至。”
“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贫道受教。”
马灵与乔道清亦是随之起身,肃容稽首。
此番论道,虽未得长生之准信,却也坚定了各自的向道之心。
陈安淡然一笑,坦然受了这一礼。
一场小聚,因曹真人的离去而起,却也因陈安的点拨而终。
众人各自散去,心境有所不同。
前路迢迢,未来不知。
可当若干年后回首再看。
他们亦未尝不是辟道之人。
......
建炎二年,冬。
太原城。
这座曾饱经战火,见证了王禀忠烈殉国的雄城,如今已然重归大周之手。
自秋末北伐大军开拔,不过两月光景。
林冲亲率西路大军五万,便已收复此地,并以此为前线大营。
与岳飞所率,已然攻克真定府的东路军遥相呼应,兵锋直指金人腹地。
太尉府行辕,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林冲一身寻常布衣,正就着墙上悬挂的巨大堪舆图,凝神推演着下一步的进军路线。
自北伐以来,战事尚算顺利。
金人主力先前南侵折戟,元气大伤。
又没有陈安这等助力,短短一年时间远不足以恢复元气。
加之腹地空虚,面对他与岳飞的两路夹击,一时节节败退,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便在此时,帐外忽有亲兵来报。
“太尉,京中密报。”
林冲头也未抬,只是沉声应道:“呈上来。”
密报并非十万火急的军情,而是由钱忠自汴梁城中发出,记录着近来朝中动向的简报。
林冲展开信纸,目光自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上一扫而过。
当看到“秦桧已伏诛,阖家抄没”一行字时,他如古井般沉凝的神情亦无半分波动。
随手将那封密信置于一旁烛火上,望着其化作一缕青烟,眸光平静。
这两年来,随着他大权在握,推行新政,触动的利益集团何止千万?
暗中勾连,试图作乱者不知凡几。
似秦桧这般利欲熏心、自寻死路之人,他杀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又没有陈安那般后世的眼光,不知其人历史轨迹如何。
在林冲眼中,秦桧不过是区区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他的生死,又岂能与眼下这收复失地、雪耻报国的大业相提并论?
林冲如今所在意的,唯有北伐战事。
林冲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那幅巨大的堪舆图上。
图上,岳飞所率的东路军已然势如破竹,自河北路一路北上,兵锋正盛,牢牢牵制了金人北撤的主力。
而他自己所率的西路军,如今已然站稳了太原。
“完颜宗翰......”
林冲口中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当初金人西路军正是攻破太原,而后渡河南下,兵临汴梁。
如今,他便要循着这条金人走过的旧路,反攻回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要让那些金人也尝一尝,国都震恐、人心惶惶是何滋味!
“传我将令!”
林冲豁然转身,对着帐外亲兵沉声下令。
“命各部整备粮草,三日之后,大军拔营,北上!”
......
北国狼烟再起,战火重燃。
而在千里之外的汴梁近郊,安竹山庄,却依旧是一片清幽安然,恍若世外。
忘机庐,后山竹林。
冬日难得的暖阳穿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小亭之内,一炉炭火烧得正旺,紫砂小壶里茶香袅袅。
陈安安坐于主位,正为对面的老者斟上一杯新茶。
“经略,请用。”
“哈哈哈,还是处玄你这里的茶水有滋味。”
刘法须发皆白,脸上却不见半分老态,反倒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脸上满是惬意的笑容。
自卸下熙河路经略使的重负,在这山庄里静养了这几年。
每日里除了饮酒品茶,便是看着庄中那些少年弟子操练武艺,或是指点一二。
没了朝堂俗务缠身,亦无沙场征伐之忧,这日子过得倒是比当什么经略使要舒坦多了。
“经略这般清闲,倒是让晚辈羡慕了。”
陈安淡淡一笑,亦是端起茶杯。
“少来!”
刘法闻言,吹胡子瞪眼,笑骂一声。
“你小子才是这天下最会享清福的人,老夫能有今日这般光景,还不是托了你的福?”
他放下茶杯,似是想起了什么。
一双本是平和的眸子里,渐渐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
“说起来,处玄。”
刘法身子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
“如今林冲以及岳飞小子两路北伐,势如破竹,金人节节败退,当真是...当真是痛快!”
“依你之见,此战我大周可有胜算?”
“能否一战而定乾坤,收复燕云故土?”
他虽然嘴上说着清闲,可这心里,终究还是日夜挂念着那北方的战局。
那是他倾尽一生,都未能实现的夙愿。
如今眼见林冲与岳飞这两个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正一步步将其化为现实,又岂能不心潮澎湃?
陈安望着刘法那双充满期盼的眸子,轻笑出声的同时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
“经略,胜败乃兵家常事,非我所能妄言。”
他放下茶杯,目光悠悠,望向北方天际。
那里,曾有黑龙肆虐,气运勃发,凶焰滔天。
可如今......
“不过,金人此番南下,看似势大,实则根基已失。”
陈安收回目光,声音平淡。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失了根基的参天大树,看似枝繁叶茂,实则早已内里蛀空,只需一阵疾风,便会轰然倒塌。”
“而我大周......”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笑意。
“腐肉已去,新芽已生,纵然眼下尚显稚嫩,却也生机勃勃,未来可期。”
刘法闻言,先是一愣。
他虽听不太懂陈安话中那些玄之又玄的道理,可能听出其话语里的意思。
“好!”
“好一个‘腐肉已去,新芽已生’!”
刘法抚掌大笑,只觉胸中畅快淋漓,多年郁结一扫而空。
“有处玄你这句话,老夫便安心了!”
“来,此杯,当敬这大好河山,敬这朗朗乾坤!”
“当敬。”
陈安亦是举杯,与那苍老的手掌轻轻一碰。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竹林间,惊起几片宿鸟。
金灵坐在一旁,安静地为二人添着茶水。
她听不懂复杂的战局,也不大明白陈安口中的话语。
可金灵却能感受到,眼前这两位不同年岁的人身上,那股源自同处的勃勃生机。
一如那白山天池畔,师父讲法时,万物复苏的景象。
她歪了歪头,似懂非懂地望向陈安那平静的侧脸,眸光里满是依恋。
这,便是师父所说的“人间”么?
似也......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