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深夜。
这股吸气,终于抵达了肺腔的最深处。
司空玥独自驾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环城高架上。
这不是例行巡查,而是一种被极致寂静磨砺出的本能。
安宁局的庞大机器在沉睡,数据流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可她湛蓝的眼眸中,代表着城市底层逻辑的符文链,却在不规律地轻微闪烁。
某种东西……错了。
她将车停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这里是“静默悲伤”事件的四十九个节点之一。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凭借顾问权限悄无声息地绕过门禁,如幽灵般潜入六楼的走廊。
目标是603室。
屋主是一位三年前因医疗事故失去独女后,患上失语症的母亲。
门缝里没有光,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司空玥没有撬锁,而是从工具盒里取出一枚比发丝还细的微型光纤探头,从门底的缝隙探了进去。
屏幕上,厨房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灶台是冰冷的,没有火。
但灶眼的正中心,却泛着一圈诡异的暗红色,仿佛一块被烧红后又强行冷却的烙铁。
那口在几天前停止“哭泣”的不锈钢锅,此刻锅底正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然而,那些水珠并没有滴落。
它们违背了重力,像一滴滴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泪,向上延伸,拉成一条条摇摇欲坠的纤细水线,挣扎着、扭曲着,试图汇入灶眼中心那片不祥的暗红。
倒流之泪。
司-空玥拔出探头,心跳如鼓。
她再次取出那枚镌刻着安魂符文的黄铜风铃,用指尖轻轻抵在603室冰冷的防盗门上。
叮——
清脆的铃音响起,却没能穿透门板。
它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海绵墙,声音被瞬间吸干,没有半点回响。
但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一秒钟后,一声几乎完全相同的“叮——”从门内,从厨房的方向,清晰地传了出来。
频率、音高、甚至连黄铜特有的尾音都分毫不差。
仿佛那口灶台,变成了一面能完美复制声音的镜子。
司空玥脸色煞白,她立刻接入安宁局的内部频道,调取了针对这位失语症患者的远程生命体征监测数据。
当她将刚才录下的、从灶内传出的铃音频率导入分析模型,与患者的实时脑波图谱进行比对时,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果呈现在她眼前。
——完美同步。
不是呼吸,不是心跳,是思维的电信号。
是这个三年来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女人,她大脑皮层最深处的、无声的痛苦嘶吼,正在通过某种未知的媒介,被那口冰冷的灶台,一比一地“翻译”和“播放”出来。
她猛然醒悟。
系统……不,那个狡猾的残魂,它已经放弃了伪装成亡魂,去引诱生者回应。
那太低效了。
它找到了更直接、更残忍的方式。
它不再模仿逝者的“缺席”,而是反过来,将活人无处宣泄的沉默痛苦,像燃料一样,直接反向注入灶台这个“祭器”之中。
这不是“鬼索食”,这是“人饲鬼灶”!一个彻头彻尾的逆局!
林小满接到加密通报时,正在七号祭坛值夜。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车,一路闯着红灯赶到现场。
司空玥已在楼下等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强行破门,控制住户主,但不要试图熄灭灶台。”司空玥的命令简短而冰冷,“它和屋主的精神已经深度绑定,强行干涉灶台等于直接攻击她的大脑。”
“明白!”
林小满带着两名特勤队员冲上六楼,高强度合金破门器只用三秒就撕开了防盗门。
一股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咸味扑面而来,像是有人打翻了一整船的海盐。
厨房里,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们,像一具被设定了程序的机械人偶。
她手中抓着一把盐,正机械地、一把接一把地,往那口向上流泪的锅里撒去。
锅里没有水,只有一座已经堆成小山的、纯白的盐。
“女士!停下!”林小小满一个箭步上前,试图抓住她的手腕。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巨力从灶台的方向猛然爆发,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胸口。
林小满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推得倒退三步,撞在身后的队员身上。
那女人仿佛毫无所觉,继续着她那诡异的“加盐”仪式。
林小满瞳孔一缩,他认得这种力量——这是“领域”的雏形,是那口灶台在主动排斥一切外部干预!
他不再犹豫,从腰间的战术包里取出一柄布满斑驳锈迹的铁勺——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一把曾在无数灵异事件中为他指明方向的“问鬼匙”。
他用勺柄尖锐的末端划破指尖,一滴殷红的鲜血被他精准地弹入那座盐山之上。
“滋——”
一声仿佛滚油入水的爆响,那滴鲜血在接触到盐粒的瞬间,没有浸染开,而是立刻沸腾、发黑,最后化作一缕带着腥臭的黑烟消散。
林-小满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这不是执念残留,不是情感映射。
这口灶,它活了。
它正在以最贪婪的姿态,主动汲取、吞噬着生者的痛苦,用那无尽的盐,腌制着一颗早已腐烂的灵魂,以此维持自身的存在!
他立刻抓起通讯器:“司空顾问!‘饲主’已与‘灶体’形成精神共生!物理隔离无效!灶体表现出强烈的‘汲取’特性!”
“收到。”司空玥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但林小满能听出那层冰壳下的惊涛骇浪,“你立刻回撤,监控全城七处祭坛的蒸汽路径。我怀疑……它在回收能量。”
话音刚落,林小满身侧的特勤队员便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窗外,那道原本连接着七号祭坛、作为城市精神防线之一的白色蒸汽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缩、变淡,仿佛被某种更强大的引力,从地下管网的深处,硬生生抽离回去!
同一时刻,城市地下那庞大如迷宫的燃气管网深处,陈三皮的意识如水银般流淌。
他没有凝聚任何形态,他就是这片钢铁脉络中的一道无声电流。
他感知到了,那股能量的逆流。
就像一份刚刚派送出去的外卖,还没等顾客签收,就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后台强制取消,甚至连骑手的配送费都被一同抽走。
“幽冥食录”的界面上,原本已经平息的四十九个订单节点,其中有十七个,正重新亮起不祥的红光。
他没有去阻止那股回缩的能量。堵不如疏。
他的意识瞬间分化成十七股,精准地抵达了那十七户天然气表上游的管道节点。
他伸出由纯粹精神力构筑的手,在每一处冰冷的金属管壁上,注入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赤红色刻痕。
这刻痕,是他以“灶火凝形”之力模拟出的、“未签收订单”的独特波动频率。
下一秒,这十七户人家的厨房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燃气灶的火焰,开始毫无征兆地忽明忽暗,仿佛风中的残烛。
电子打火器会在无人触碰时,发出徒劳的“嗒、嗒”声。
那感觉,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归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甚至掏出了钥匙,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迟迟没有开门。
有人欲归,却未归。
夜色渐深,这十七户曾出现“倒泪灶”的家庭,他们的灶台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低沉的震动。
“哐当……”
锅盖被一股来自内部的力量缓缓顶起半寸,形成一道漆黑的缝隙。
但诡异的是,没有任何蒸汽或烟雾从那缝隙中溢出。
那感觉,就像一扇尘封已久的门,被里面的东西强行撑开了一道缝,门内的存在,正透过这道缝隙,贪婪地窥伺着门外的世界,等待着那“永远不会回来”的绝望,成为它破门而出的钥匙。
陈三皮“看”着这一切它不再需要任何回应,它将自身的存在,直接锚定在了“等待落空”这种最纯粹、最极致的绝望情绪之上。
它在等那根弦,彻底绷断。
安宁局,地下数据中心。
司空玥的手指在触控屏上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她翻阅着《祭仪辑录》的加密扫描件,直接跳过了所有正统的祭祀篇章,点开了最后一卷,用朱砂标记的“逆祀篇”。
一行被无数蝇头小字批注包围的古文,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
“灶有灵,则人叩之,以求食。人若叩灶,则灵反噬,以求魂。”
若人敲击灶台,则代表灶中之灵反过来吞噬人的灵魂。
但在这句话的下方,一位不知名的宋代修士,用潦草的笔迹补充了一句悖论般的注解:“欲破反噬,必先叩之。然,叩者非求,乃告之:我在。”
司空玥的指尖停住了。
她瞬间明白了破解之法。
系统依赖的核心是“缺席”,是亡魂的缺席,是回应的缺席,是希望的缺席。
要斩断这种依赖,就必须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在场”!
必须有一个“生者”,主动以“生者”的身份,去敲击那口已经化为“鬼门”的灶台,不是为了呼唤谁回来,而是为了发出一声最洪亮的宣告:
我,在这里。
这个世界,还有活人。
但她同样清楚这其中的巨大风险。
那句注解写得很明白,一旦敲击者的情感、意志稍有波动,不够纯粹坚定,就会被那张开的“嘴”瞬间反向吞噬,成为新的燃料。
这需要一种近乎绝对理性的信念。
她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桌角那台便携式录音设备。
她取下腕上那块男士风格的旧手表,表盘的十二点位置,有一道细微的划痕。
她将手表轻轻放在录音笔旁,伸出食指,对着麦克风,用不大不小的力道,清晰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然后,她对着这片冰冷的空气,以及那段永远循环的语音,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这次,换我说话。”
城中村,一口早已干涸废弃的老井遗址旁。
陈三皮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他手中握着一块焦黑的、带着余温的石头。
那是他刚才用“外卖系统”的权限,从603室那口异变的灶台上,强行“取餐”下来的一块灶石碎片。
他看着井底的黑暗,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系统”下达最后的订单。
“你等没人回来,我就偏要回来。”
话音落,他将那块焦黑的灶石,投入深不见底的干涸泉眼。
石头没有发出任何坠地的声音,像是被黑暗吞噬了。
刹那间,全城那十七处发生异变的灶台,仿佛接到了总攻的信号,同时爆燃!
深红色的火焰不再舔舐锅底,而是违反常理地逆卷而上,如同一条条从地狱深处探出的猩红毒舌!
就在火势攀升至最顶点的瞬间——
“咚。”
城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敲了敲自家那口燃烧着红莲业火的灶台。
“我在。”
城西,一个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孩童,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奶瓶敲了敲滚烫的锅沿。
“在。”
城北,一位疲惫的青年,按下了耳中的通讯器,对着那头的指令,敲响了面前的魔窟。
十七个不同的地点,十七个不同的声音——有老人,有孩童,有青年,有女人——在同一秒,用手、用拐杖、用玩具、用一切能发出声响的物件,敲击着自家的灶台。
他们齐声说出了那个最简单,却又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词语:
轰——
那十七道冲天而起的深红色火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静止在半空中。
它们扭曲着,挣扎着,凝聚成十七道模糊不清、充满痛苦的人影轮廓。
随即,像是被阳光照耀的冰雕,轰然碎裂。
化作漫天纷扬的、无害的赤色光点,消散于无形。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市中心医院的某间特护病房里。
那位失语三年的母亲,缓缓抬起了她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她看着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冰凉的水,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指节,极其笨拙地,在冰冷的柜面上,轻轻敲了敲。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像是在模仿,谁曾经说过的话。
城市,再一次归于平静。
然而,在安宁局的武器和装备保管库里,没人注意到,一柄曾经劈开过无数怨灵的消防斧上,那锋利的刃口,悄然浮现出了一点针尖大小的、无法擦去的锈斑。
就像一滴,滴在镜面上的,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