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如同病毒,从城东的一个老旧小区开始,迅速沿着光纤和电波感染了整座城市。
起初只是零星的抱怨。
有居民发现,自家窗台上那份精心准备的饭菜,天亮后不翼而飞,可往常那种若有似无的“签收感”——那种心头一松的微妙回馈——却消失了。
“我家那份没了,你们的呢?”
“我的也没了!”
“怎么回事?以前那位‘客人’不是只吃一小口吗?现在怎么整碗端走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人心的缝隙里疯狂滋长。
很快,一个更具煽动性的猜测在各个微信群里疯传:根本没有什么无形的“客人”,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偷走了大家留给亡魂的食物,甚至可能存在一个专门倒卖这些“饿鬼餐”的黑市。
谣言是有重量的,它压垮了本就脆弱的信任。
“我就说吧,人心隔肚皮!肯定是某些穷疯了的,趁着半夜出来捡便宜!”
“太缺德了!这是给咱们逝去亲人的念想,他们也敢偷?”
一夜之间,“全民留一口”这个曾被誉为末世里最后温情的社会契约,彻底沦为邻里间相互猜忌的导火索。
冲突在第三天达到了顶峰。
城南某个高档社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双手,将自家窗台上那只精致的青花瓷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她指着对面楼栋,声泪俱下地嘶吼:“我每天给我老头子留他最爱吃的烧肉,你们这帮挨千刀的,连死人的东西都偷!白养你们这么多年!”
那声“白养”,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每一个听到的人脸上。
林小满开着他那辆半旧的越野车,在城市里疲于奔命。
他试图调解,试图解释,但愤怒的人群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在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一口灶”站点前,他被人一把揪住了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你就是那个‘夜行会’的头儿吧?你跟他们就是一伙的!搞出这么个名堂,就是为了方便你们偷东西!骗子!”
林小满百口莫辩,他看着那些曾经因为“留一口”而变得和睦的街坊邻居,此刻却像仇人般互相指责,心中那团试图重建规则的火焰,被冰冷的现实浇得只剩一丝摇摇欲坠的火星。
与此同时,安宁管理总局的地下实验室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司空玥戴着特制的感应手套,指尖悬停在一粒从冲突现场收集来的米饭上方,那米饭已经干瘪发硬。
她身后的全息屏幕上,代表灵波反应的图谱一片死寂,没有丝毫能量流转的痕迹。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根据她的理论,任何与“里世界”相关的能量交换,都会在物质载体上留下微弱的“灵波残响”。
可她秘密检测了十几份从不同冲突点回收的“失窃”饭粒,结果完全一致——这些饭,干净得就像从未被任何超凡力量触碰过。
它们仿佛只是被普通的物理方式拿走,然后被一个普通的胃消化了。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全城会在同一时间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失窃”事件?
司空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调出另一份档案,那是关于陈三皮最早期的观察记录。
其中一页,详细描述了他刚刚融合“幽冥食录”碎片,获得“幽冥之眼”时的状态——灵魂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对外界的情感与能量产生了近乎贪婪的、掠夺式的吞噬。
一个被她自己都认为是禁忌的、疯狂的念头,猛地蹿进脑海。
她立刻下令:“连接‘光脉网络’,调取‘全民留一口’仪式崩坏前后的集体潜意识情感波动数据,与‘失窃’事件发生区域进行重叠比对!”
数据流在巨型屏幕上飞速滚动、组合。
几分钟后,一张触目惊心的图谱呈现在她眼前。
在那些饭菜“失窃”的区域,赫然出现了一个个高密度的情感黑洞。
它们的构成并非来自某个强大的个体,而是由无数道微弱、绝望、渴求的意念汇聚而成。
当集体信念崩塌,当供养的仪式变成虚伪的表演,那些长久以来依赖“被记住”这一微光而勉强存在的亡者意识,在被遗忘的恐惧驱动下,陷入了最后的疯狂。
它们不再是温柔地“取”一小口,而是在彻底消散前,用尽最后的力量,将那些食物,连同上面残存的最后一丝情感寄托,囫囵吞下。
这是一场盛大的、无声的暴食自救。
司空玥的指尖冰凉。
她终于明白,问题不在于饭被谁吃了,而在于,那些曾经被慰藉的亡魂,已经饿到了不再相信还会有人为他们热饭的程度。
城市的另一端,喧闹的夜市里,陈三皮正独自坐在一家面摊的角落。
油烟、汗味和食客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烟火气的浮世绘。
“我看啊,这‘留一口’的破规矩早该取消了,搞得邻里不和,纯属迷信。”一个光头大汉一边嗦着面一边高声说。
邻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压低声音反驳:“话不能这么说,我妈临终前就拉着我的手,让我每天给她留一口饭……现在弄成这样,我……我有点不敢做了。”
“不敢做?不做就不做呗,谁还能逼你不成?”
陈三皮面无表情地听着,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吃完。
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在见底的碗里,留下了半勺清亮的汤。
面摊老板过来收拾桌子,看到那半勺汤,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小伙子,你这……剩这点,我不好再卖给别人,倒掉又可惜了。”
陈三皮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水:“那就别卖,放着。”
说完,他付了钱,转身融入熙攘的人群。
老板嘟囔了两句,但看在钱的份上,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将那张桌子暂时空置下来。
当晚,夜市打烊,喧嚣散尽。
那张摆着半碗残汤的桌子周围,温度开始无声无息地骤降,空气变得粘稠。
惨白的月光下,桌子后方的墙壁上,竟慢慢浮现出无数个细小、模糊的掌印,密密麻麻,像有许多看不见的孩童,正围着那张桌子,试图触摸那碗早已冰凉的汤。
第二天,林小满带着几个“夜行会”的干事匆匆赶到。
他们用尽各种仪器探查,却骇然发现,这家面摊,从桌子到墙壁,干净得就像从未有过任何超凡波动。
紧随其后,司空玥也赶到了现场。
她没有使用任何仪器,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墙上那些已经开始淡化的掌印。
片刻之后,她猛地抽回手,脸色比昨夜在实验室时更加苍白。
她得出了一个比“亡魂暴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
“这些掌印……不是鬼魂留下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昨天晚上,所有在这里讨论过‘是否还要继续留饭’的食客,他们在无意识中,精神力同步投射于此的手势投影。”
林小满愣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司空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的犹豫、他们的纠结、他们那份‘想给却又不敢给’的念头本身,就构成了一场新的、不自觉的供养仪式。最深的连接,根本不在于那碗饭,而在于……你还在为‘要不要给’这件事而烦恼。”
远处的跨江大桥上,陈三皮倚着栏杆,指间夹着一根燃烧了半截的劣质香烟。
江面雾气沉浮,将对岸城市的灯火模糊成一片破碎的光晕。
他的手机早已在几天前被他亲手捏碎,沉入了江底。
但他知道,从昨晚开始,已经有人开始在梦里见到他了。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静静地坐在那口早已被填平的老井边,等着,似乎在等着谁能送来那一口饭。
他将烟头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对着翻涌的江雾,缓缓吐出。
烟雾散去,他掐灭了烟头,弹进江心,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说话。
“饭,不怕凉。”
“就怕,再也没有人觉得,它还值得被热一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个被按下的开关。
远处,江对岸一栋灰扑扑的老旧居民楼里,一扇窗户突兀地亮起了温暖的橘色灯光。
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到窗边。
她没有将碗放下,而是用碗底,在冰冷的窗台上,轻轻磕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第一颗石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这座庞大城市里十二个互不相连的街区,在不同的家庭里,几乎同步地,响起了或轻或重的锅盖与碗碟碰撞的声音。
这一次,没有系统的提示音,没有虚假的能量峰值。
那只是人心深处,自发响起的回响。
梅雨季似乎要结束了,浓重的乌云边缘,透出了一丝微弱而干净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