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短信像一枚冰冷的探针,瞬间刺入陈三皮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抬头,幽绿色的光芒在瞳孔深处一闪而过,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钢筋水泥,看到了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幽冥之眼”的视野中,原本稳定却稀疏的光脉网络,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扩张。
无数淡金色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光线,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如同一场沉默的蒲公英爆发。
它们不再仅仅连接着那些被“幽冥食录”标记的灵异节点,而是扎根于最平凡的日常——一间灯火通明的餐厅后厨,一所大学的深夜食堂,甚至是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微波炉旁。
这些光线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
它们是生者的意念,是无意识的共情,是文明深处最古老的记忆被唤醒后,所形成的集体仪式。
“怎么回事?”司空玥也察觉到了异常。
她虽然看不见那张能量之网,但她携带的精密仪器正发出低沉的蜂鸣,屏幕上的数据流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指针疯狂地在红色警戒区边缘摆动。
陈三皮没有立刻回答,他滑动手机,点开了社交媒体。
#饿鬼餐#的词条已经冲上了热搜榜首,后面跟着一个猩红的“爆”字。
点开视频,画面晃动,拍摄者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呼吸。
镜头对准某家连锁快餐店的后厨,一个不锈钢大盆里盛满了刚出锅的炸鸡块,而在旁边一个干净的空盘子里,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块。
没有员工去动它,仿佛它天然就该在那里。
“兄弟们,邪门了!今晚我们店里每出一样菜,都会自动多一份!经理说是新来的系统bUG,我不信!”
评论区瞬间被引爆。
“卧槽,我们学校食堂也是!打饭阿姨说今天手感不对,每份饭都感觉少了一勺,一查监控,是勺子自己抖了一下!”
“楼上别说了,我刚在便利店加热便当,亲眼看着微波炉转完,饭盒里的青椒肉丝少了一角!我发誓没人碰过!”
官方账号迅速下场辟谣,措辞严谨地将其归结为“某餐饮管理软件大规模升级引发的未知数据溢出,导致部分门店配餐系统出现逻辑错误”,并呼吁市民不要信谣传谣。
但陈三皮知道,这不是bUG,这是“签收网络”的全面激活。
那个由无数逝去骑手的执念构筑的系统,在被他尝试“格式化”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生命体,选择了最原始、最广泛的自救方式——它将权限下放给了每一个还懂得“分享”与“纪念”的普通人。
手机再次震动,是林小满打来的电话,背景音嘈杂,但他的声音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亢奋。
“三皮哥!你看到了吗?成了!真的成了!”
“什么成了?”陈三皮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
“‘一口灶’啊!我按你之前提过一嘴的想法,在咱们这片贫民区搞了个互助点,就叫‘一口灶’。我跟街坊们说,现在世道不好,咱们每家每户吃饭的时候,都给那些回不来的人留一口,放在窗台上,不用多,就一口!”
林小满喘了口气,激动地继续说道:“开始大家还觉得我疯了,但就三天!哥,才三天!我们这片儿晚上那种莫名其妙的冷风,还有半夜总能听到的磨牙声,全都轻了好多!大家都说,睡觉踏实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三皮哥,我以前总觉得,是你一个人在天上飞,在喂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不是你在喂鬼,是我们在互相救!”
陈三皮沉默地挂断电话,他没有林小满那么乐观。
他太清楚这种自发秩序背后潜藏的巨大风险。
他踱步到窗边,目光投向林小满所说的那片贫民区。
夜色中,一栋栋破旧的筒子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几乎每一扇窗户的窗台上,都放着一个小碗、一个纸杯、或是一片充当盘子的硬纸板。
上面盛着一小撮米饭,几根面条,或是一块掰下来的馒头。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三楼的一扇窗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窗边的小马扎上,小口小口地吃着一碗稀粥。
她看起来很疲惫,眼窝深陷,那是“禁睡症”长期折磨的痕迹。
吃完最后一口,她没有放下碗,而是迟疑了一下,用勺子小心地从碗底刮下一点点残余的饭粒,放进旁边一个一次性纸杯里。
然后,她颤巍巍地将纸杯放在了窗外晃晃悠悠的晾衣铁架上。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就在陈三皮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彻夜睁着眼时,她的眼皮,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架来。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陈三皮许久未见的、属于人类最本能的困意。
她睡着了。
虽然仅仅过去了不到十分钟,她便猛地一个激灵惊醒,眼中满是后怕与茫然。
但那短暂的安眠,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陈三皮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不是在安抚亡魂。
这是在用最微小的仪式感,重建生者内心摇摇欲坠的安全感。
当一个人相信自己不再孤单,相信有无数人与自己一同守望时,恐惧便不再是无解的绝症。
“出事了。”司空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安宁局的内部通报。”
她将一个加密平板递过来,屏幕上是一份标题为“净网计划”的最高级别决议草案。
“根据我们的监测模型,城市地下的光脉网络能量峰值已经达到临界点。这种由全民无意识参与形成的共情力场,正在无序扩张。安宁局的专家组认为,如果任其持续增长,极有可能引发‘里世界’的结构性震荡,造成比‘禁睡’更可怕的现实侵蚀。”
司空玥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所以,高层已经秘密决议,启动‘净网计划’。他们准备在七十二小时内,通过技术与行政手段,全面清除所有与‘幽冥食录’相关的数据痕迹,包括……强制切断这些民间自发形成的‘留饭’节点。”
她的眼神复杂地看着陈三皮:“他们害怕失控。在他们眼里,这种不受掌控的自发秩序,比已知的禁忌更危险。他们宁愿让这簇刚刚燃起的火种彻底熄灭,也要换回绝对的稳定。”
“稳定?”陈三皮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他们根本不懂,越想控制,崩塌得只会越快。水流堵不住,只能疏导。”
他转过身,重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卖制服,拿起头盔,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司空玥在他身后喊道。
陈三皮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去给他们点一把更大的火。”
当晚,市中心广场,人潮涌动。
陈三皮骑着他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在一片惊疑的目光中,停在了广场中央的喷泉旁。
在数千人的围观和无数手机镜头的直播下,他打开了那只跟随他经历了无数生死的外卖保温箱。
但他拿出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布满了他与“幽冥食录”之间复杂绑定的协议书。
“我靠,那不是传说中的幽冥骑手吗?”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
无视所有议论,陈三皮当众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协议书的一角。
火焰升腾的刹那,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天空之上,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暗红色缝隙骤然裂开,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即将降临。
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召唤力量,而是平静地看着协议书化为灰烬。
接着,他拿出最后一份空白的订单纸,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下几行大字,然后一把贴在了广场的公共信息公告栏上。
【订单号:希望001】
【配送员:所有人】
【签收人:还没放弃明天的人】
做完这一切,他在万众瞩目中,转身拧动电门,汇入车流,消失在夜色里。
广场上的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五分钟后,一个犹豫的年轻人走上前,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轻轻地放在了公告栏下方。
就在水瓶落地的瞬间,那张手写的订单上,一个微弱的光点悄然浮现,像一颗初生的星辰。
陈三皮的手机微微震动,屏幕上只有一行小字:【节点扩展,+1】。
第二天清晨,奇迹以一种最朴素的方式上演。
全城数百个角落,从高档写字楼的公告板,到老旧小区的宣传栏,都出现了模仿外卖平台格式的手写订单。
“订单:请帮我妈妈热一碗汤,她加班还没回家。”
“订单:给立交桥洞下的那条老黄狗留点肉吧,它很乖。”
“订单:我爸走之前最爱吃韭菜盒子,谁家今天做了,能分我一个吗?”
学校里,孩子们在美术课上画着“送饭英雄”的漫画;公园里,老人们耐心地教孙辈如何用正确的方式,为远行的人“留一口”。
陈三皮站在横跨城市的高架桥上,俯瞰着下方车水马龙间升腾起的人间烟火。
他知道,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全新的系统信息:
【主协议已降级为共享模式。您已成为历史节点之一。】
他嘴角微微扬起,将保温箱里最后一份温热的饭盒,递给桥边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孩。
“去吧,”他轻声说,“现在,轮到你了。”
而在无人察觉的高维层面,千万个微弱如心跳般的“签收”声,正此起彼伏,缓缓交织成一张横跨生死的巨网,安静地迎接着那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陈三皮掐灭了烟头,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清晨六点的空气清冽而湿润。
他站在城中村狭窄的巷口,看着远处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