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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汉中王府。
夏日的蜀中,闷热潮湿,连带着人心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湿布包裹,透不过气来。府邸深处,刘备屏退了左右,只与诸葛亮对坐。他不再是那个在公开场合下,因关平归来而欣喜激动的仁厚叔父,此刻的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与疲惫。
“孔明,东边的消息,你都知道了。”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桉几上粗糙的木纹。那是皖口筑城的简报,邓艾破王双的捷报,以及朱桓败而不馁的零星信息。
诸葛亮轻摇羽扇,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风,他的目光清澈而深邃:“亮已知晓。曹丕筑城,意在长远;陈暮应对,沉稳老辣。东海江淮,看似小胜小败,实则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积蓄力量……”刘备喃喃重复了一句,脸上露出一抹苦涩,“他们都在积蓄力量,唯有孤……云长身陷江东,生死操于他人之手;三弟性烈,守于阆中,虽勇却难独当一面;益州疲敝,汉中新得,与曹真、张合对峙于五丈原,日费千金,却寸功难立。孤这‘汉中王’,坐在这锦官城中,看似安稳,实则如坐针毡!”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与无力感。匡扶汉室的壮志,兄弟情深的羁绊,与现实困境的挤压,让他心力交瘁。
诸葛亮沉默片刻,缓声道:“主公,当此之时,尤需静心。曹丕与陈暮相争,于我并非坏事。彼等争斗愈烈,消耗愈多,我益州便愈有喘息之机。汉中虽僵持,然有关隘之险,军师将军(指法正,虽已病故,但其经营的防线犹在)遗留之基业尚存,曹真亦难越雷池一步。我辈当效勾践之故事,忍辱负重,励精图治。”
“忍辱负重?”刘备抬起眼,眼中血丝更甚,“云长在敌手为质,这叫孤如何忍?如何负重?每思及此,孤心如刀绞!”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孔明,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接云长回来吗?哪怕……付出些代价?”
他看着诸葛亮,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这希冀,或许连他自己都知道渺茫。
汉中王府的压抑,并未完全掩盖朝堂之上的暗流。关平的归来,带来了江东最新的情报,也搅动了蜀中原本就存在的、对江东态度的分歧。
这一日的例行议事上,话题不可避免地再次绕到了江东与关羽之事上。
“大王!”从事祭酒秦宓出列,神情激动,“镇南将军(陈暮)虽于关将军有活命之恩,然其挟持汉寿亭侯,居心叵测!如今更与国贼曹丕争锋于江淮,其势日涨,若坐视其吞并淮南,则其势大难制,必为我益州心腹之患!臣以为,当遣使严词诘问,令其即刻送还关将军,否则……否则便视同背盟!”
他代表了蜀中一部分对江东抱有强烈戒心,且对关羽处境极为忧虑的官员的立场。
“秦祭酒此言差矣!”安汉将军李严立刻反驳,他语气沉稳,带着务实,“如今曹丕篡逆在即,乃天下共敌。陈暮虽非纯臣,然其抗曹之举,与我有利。若此时与之交恶,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关将军在江东,虽为质,然观其待遇,陈暮并未苛待,反而以此维系盟好。我辈当以大局为重,巩固盟谊,共抗国贼,待时机成熟,再图后计不迟。”
李严的观点,则代表了更多倾向于现实利益、主张维持现状以图发展的官员。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坐在上首的刘备,面色沉静,心中却是波涛汹涌。秦宓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李严的言辞则点明了现实的无奈。
“够了。”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秦公、李将军所言,皆有道理。然当务之急,非是与江东争执,而是自强。江东势大,因其内政修明,水军强盛。我益州若欲在此乱世立足,进而匡扶汉室,亦需效法其长,厚植根本。至于云长……”他顿了顿,看向刘备,“亮已多方设法,然陈明远非孙仲谋,其志不小,轻易不会放人。强逼之下,恐生变故,于云长反为不美。”
他将话题引向了内政与发展,暂时压下了激烈的争论,但也并未给出解决关羽问题的明确答案。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散朝后,刘备独坐殿中,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廷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孔明务实却略显冰冷的分析更让他心中发堵。他知道孔明是对的,大局为重。但“大局”二字,有时是如此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与此同时,成都城外的军营中,关平正在全力整训着他麾下的部队。这支由部分原荆州老兵和益州新兵混编的军队,被他寄予厚望。
从江东带回的见闻,深深刺激了关平。他见识了江东水军的严整与悍勇,工坊的高效,乃至普通士卒身上那股因饱食和严格训练而带来的精气神。他决心要将这些优点,融入自己的练兵之中。
“动作快!阵型保持!弓手注意角度!”关平顶盔贯甲,在操练场上大声呼喝,亲自示范。他引入了江东式的更严格的队列操典和体能训练,要求士卒熟练掌握强弩的操作与维护,甚至尝试小规模地演练一些水陆配合的战术。
这些改变,起初引来了不少荆州老兵的抵触和益州新兵的不适应。
“少将军,咱们当年跟着君侯,靠的就是一股血气,一把大刀!整日里排队列、练跑步,有何用处?”一名满脸虬髯的军侯抱怨道。
“就是,那些江东娃子,不过是仗着船坚炮利罢了!”
关平没有动怒,他看着这些曾随父亲出生入死的旧部,沉声道:“诸位叔伯!昔日勇武,自是根本!然如今之世,非比往日!曹军铁骑犀利,江东水军纵横,我辈若只恃血气之勇,如何克敌制胜?父亲……父亲亦是因为……”他声音哽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关羽的处境,虽然有江东援救,但其军队战术、装备与曹陈的差距,亦是重要原因。
关平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等效忠大王,志在兴复汉室!岂能固步自封?练好队列,方能如臂使指;强健体魄,方能持久作战;精通弩射,方能远距杀敌!此非怯懦,乃是智者之勇!望诸位叔伯助我!”
他言辞恳切,又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加之刘备的明确支持,改革的阻力渐渐减小。军营的风气开始悄然转变,一种更加注重纪律、协同与技术的氛围,正在这支军队中慢慢形成。关平,正试图将江东带来的冲击,转化为蜀军自身蜕变的动力。
数日后,刘备轻车简从,在诸葛亮与少数侍卫的陪同下,北上巡视至剑阁。这里山势险峻,关城雄壮,是抵御北方之敌的天然屏障。
站在剑阁关头,凭栏北望,但见群山连绵,云雾缭绕,一条蜿蜒的栈道如同细线,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那条路的尽头,是汉中,是五丈原,是正在与曹军对峙的漫长战线。
“孔明,你看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刘备慨叹,“然则,若困守于此,纵有山川之险,终非长久之计。汉室陵迟,天下倾覆,孤……心实难安。”
诸葛亮立于身侧,羽扇轻摇:“主公,蜀道虽难,然高祖亦曾据此而王天下。关键在于蓄力待时。如今我益州,需外结盟友,内修政理。农桑不可废,盐铁需增产,府库当充盈。待民富国强,兵精粮足,一旦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军,出汉中向秦川,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他的话语,总是充满理性与长远的规划,如同给焦躁的刘备服下一剂清凉散。
刘备沉默良久,目光依旧望着北方,忽然道:“孔明,若……若云长能归来,以他之勇,士载(指邓艾,刘备想关羽归来之时,还能把邓艾一并带回)之智,再加上你之谋略,三路并进,则中原可图否?”
诸葛亮微微蹙眉,他明白刘备始终放不下关羽,甚至将军事上的设想也与关羽的归来绑定。这固然是兄弟情深,却也可能是战略上的隐患。
“主公,”诸葛亮谨慎地选择着词语,“用兵之道,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云长若能归来,自然如虎添翼。然如今之势,曹魏势大,江东虎视,时机未至,仍需忍耐。”
刘备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知道孔明是对的,但他心中的那团火,却从未熄灭。他渴望兄弟团聚,渴望挥师北伐,渴望那面“汉”字大旗,能重新飘扬在洛阳的上空。
山风猎猎,吹动着他已见花白的鬓发。这位年近花甲的汉中王,站在险峻的剑阁关上,眺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北方故土,心中充满了壮志与隐忧,希望与无奈。
回到成都时,已是深夜。天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王府的屋檐,更添几分清冷与寂寥。
刘备没有睡意,独自在书房中,对着摇曳的烛火,看着那幅巨大的舆图。益州被群山环抱,看似安稳,却也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东边,是态度暧昧、实力强劲的江东;北边,是势同水火的强魏;南中之地,虽已平定,却仍需分兵镇抚。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代表荆州的那片区域,尤其是那个标注着“江陵”的地方。那里,曾是他事业的起飞点,也是二弟关羽威震华夏的舞台,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云长……三弟……”他低声呼唤着兄弟的名字,声音在空荡的书房里显得格外苍凉。他想起桃园结义时的誓言,想起一路走来的艰难坎坷,想起如今的天各一方。
一种深沉的孤独感,如同这冰冷的夜雨,渗透进他的骨髓。他拥有王位,拥有臣属,拥有土地,但他最珍视的兄弟情谊,却支离破碎。匡扶汉室的重担,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大王,夜深了,该安歇了。”内侍小心翼翼地在门外提醒。
刘备恍若未闻,依旧枯坐在桉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摇曳不定。
西川的夜雨,缠绵不绝,仿佛在诉说着这位乱世王者内心无尽的忧思与挣扎。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