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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的犒赏与擢升,如同在朱桓这只初展翅翼的雏凤身上注入了新的罡风。靖海校尉的职位,独立的营旗,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被耳提面命的参军,而是真正拥有了独当一面的权责。
他的营寨设在靖海营驻地相对独立的一隅,麾下补充了新的士卒与船只。朱桓并未沉浸在升迁的喜悦中,反而更加惕厉。他深知,鹰嘴崖的成功带有一定的侥幸,霍峻的信任与王军侯的辅佐至关重要。如今独自领军,任何决策的后果都将由自己一力承担。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整训麾下。将来自不同部队的士卒打散重组,强调协同与号令。他亲自参与操练,与士卒一同攀爬桅杆,操作弩炮,甚至跳入海中演练泅渡与接舷。其悍勇与身先士卒,很快赢得了新部下的敬畏。
“校尉,如今臧霸龟缩不出,沿岸哨卡林立,我等‘猎鲨’,是否难有作为?”一副将看着海图上标注的、愈发严密的魏军沿海据点,面露难色。
朱桓凝视海图,目光在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与曲折的海岸线上逡巡。“彼辈加强沿岸防御,意在逼我远离。然其海疆辽阔,岂能处处设防?必有疏漏!”他手指点向几处远离主要航道、看似贫瘠的岛礁区,“这些地方,水深礁险,不宜停泊大船,亦非商路所经,魏军防御必然松懈。然其位置,却可能窥视魏军船队动向,或可作为我临时隐匿、补给之中转。”
他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传令!各船备足澹水、干粮,多带钩拒、绳索。明日拂晓,我亲自带队,前往‘鬼礁屿’一带侦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副将闻言一惊:“校尉,鬼礁屿水道复杂,暗流汹涌,历来被视为航行禁区!是否太过行险?”
朱桓断然道:“正因为是禁区,魏军才更不会在意!我辈‘猎鲨’,若只敢在安全水域游弋,与寻常护航何异?便要行他人不敢行之路,方能觅得战机!”
他的胆魄感染了部下。次日,三艘经过特别挑选、船身更显轻捷的艨冲,载着朱桓及其精锐,如同幽灵般驶离驻地,消失在晨雾弥漫的东海深处。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执行命令,而是在主动开拓属于他自己的猎场。
就在朱桓锐意进取的同时,江淮前线的“缠斗”也已悄然展开。
皖口筑城工地依旧热火朝天,但外围的气氛却日渐紧张。黄忠坐镇历阳,老成持重,将袭扰之事主要交给了锐气正盛的邓艾。
邓艾不负所望,将麾下精锐斥候与少量擅长山地奔袭的步卒混编成数支“游弈”,如同狡猾的狼群,活跃在边境的丘陵、林地与河网地带。
他们的目标并非魏军主力,而是那些落单的巡逻队、运输粮草辎重的小股车队,以及胆敢过于靠近前沿的魏军斥候。
一场典型的遭遇战发生在皖口东南三十里的一处无名谷地。一支由二十余名魏军骑兵护卫的、装载着夯槌和铁钉的运输队,遭到了邓艾麾下一支五十人“游弈”的伏击。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江东军利用地形,以强弓硬弩覆盖,随即发起短促突击。魏军骑兵在狭窄谷地难以发挥优势,护卫队长试图结阵抵抗,却被一名江东什长以钩拒拖下马,乱刀砍死。战斗仅持续了一刻钟,魏军除三人被俘外,余皆战死,物资尽数被焚毁。
类似的摩擦几乎每日都在发生。规模不大,却让魏军不胜其烦。满宠不得不分出更多兵力用于护卫辎重线和清扫外围,筑城的效率受到明显影响。
张辽曾试图组织一次反击,以精骑设伏,企图吃掉邓艾的一支“游弈”。然而邓艾用兵极为谨慎,各队之间保持联络,交替掩护,一旦发现敌军大队,立刻化整为零,遁入山林水网,让张辽的铁拳屡屡落空。
“邓士载用兵,愈发刁钻了。”张辽勒马回营,对副将叹道,“陈暮以此辈缠斗,意在疲我、耗我。长此以往,筑城之役,恐成泥潭。”
这种无声的消耗,虽无惊天动地的大战,却如同细密的锉刀,一点点磨损着魏军的锐气与物资。江淮前线,陷入了一种压抑而焦灼的僵持。
许都,魏王府邸深处。
曹丕看着满宠送来的、关于筑城进度因江东袭扰而有所延迟的奏报,脸色阴沉。他预想到陈暮不会坐视,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难缠,不与他正面交锋,却像牛皮糖一样粘着,让他浑身不自在。
“大王,邓艾、朱桓,皆江东新近崛起之翘楚,陈暮用人,不拘一格,此二人日后恐成心腹之患。”散骑常侍司马懿侍立一旁,平静地陈述。
“孤岂不知?”曹丕烦躁地挥挥手,“然如今之计,难道要孤暂停筑城,先兴兵扫清这些蚊蝇之辈不成?”那将正中陈暮下怀。
司马懿微微躬身:“自然不可。筑城乃国之大事,岂能因小挫而废?然,亦不可任其嚣张。臣思得一策,或可一试。”
“讲。”
“江东之所以能屡行袭扰,一赖水军之利,互通声息;二赖其边境斥候精锐,熟知地形。我大军行动,难以隐匿,故屡被其遁走。”司马懿眼中闪过一丝幽光,“然,彼既可遣小股精锐扰我,我为何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曹丕目光一凝:“你是说……?”
“可于军中,乃至江湖草莽中,招募悍勇敢死、熟悉江淮地理之士,组建数支‘锐士营’。不着号衣,不佩制式军械,专司潜入江东控制区域,或于边境险要处设伏,猎杀其斥候,焚毁其小型粮仓、哨所,甚至……散播谣言,制造恐慌。”司马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彼袭我粮道,我亦断其耳目;彼疲我筑城,我亦乱其边防。此即为,‘剃刀’之策,专削其枝叶,虽不伤主干,亦令其痛彻骨髓。”
曹丕沉吟起来。此计阴狠,并非堂堂正正之师所为,但无疑是对目前僵局的一种有效反制。而且,执行得当,可以极大牵扯江东边境守军的精力,甚至可能引发内部不稳。
“何人可统领此‘锐士营’?”曹丕动心了。
司马懿推荐了一人:“前将军张辽麾下有一军司马,名曰王双,字子全,陇西人士,力大无穷,使六十斤重锤,有万夫不当之勇,且性情悍烈,精通搏杀,曾多次率精干小队执行险要任务,可当此任。”
“王双……”曹丕记下这个名字,“好!便依仲达之策。传令张辽,调王双入满宠军中,听候调遣,着手组建‘锐士营’,所需钱粮人员,优先拨付!孤要让陈暮也尝尝,这如鲠在喉的滋味!”
一条更阴险、更残酷的暗线,即将投入江淮这盘大棋。
丹阳的夏日,闷热多雨。关羽坐在廊下,看着檐前如珠串般滴落的雨水,心神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邓艾例行前来探望,除了带来些消暑的瓜果,也看似无意地提及了前线最新的摩擦,以及朱桓在东海再次主动出击的消息。
“朱桓?便是那个献火攻之策,焚毁臧霸鹰嘴崖据点的小将?”关羽难得地主动问了一句。他对有真才实学的年轻将领,总存有一分欣赏。
“正是。”邓艾点头,“此子胆大心细,不拘常法,主公甚为看重。如今已独领一营,活跃于东海。”
关羽沉默片刻,澹澹道:“后生可畏。”随即又不再言语。
但邓艾能感觉到,这位昔日威震华夏的猛将,心绪并非毫无波澜。江东人才辈出,文有庞统、徐元、陆逊,武有黄忠、赵云、文聘,如今连邓艾、朱桓这等年轻一辈也开始崭露头角,展现出蓬勃的朝气与锐气。反观己方……大哥刘备困守益州,与曹军对峙,难有寸进;三弟张飞勇则勇矣,却失之刚愎;军师诸葛亮虽智计超群,然独木难支……而自己,却只能在此地虚度光阴。
一种时不我待的焦灼,与身处敌营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陈暮对他越是礼遇,这种对比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便越大。他有时甚至会想,若当初在战场上痛快战死,是否反而能保全名节,而非像现在这般,活着,却如同一个精致的摆设,一个用来彰显陈暮气度的“战利品”。
雨水敲打着芭蕉叶,声音单调而绵长。关羽闭上眼,眉头微蹙。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某种抉择,或是彻底沉沦于此,或是……寻找一个打破这僵局的契机。但契机何在?投向江东?绝无可能。寻机逃回西蜀?路途遥远,戒备森严,谈何容易。
内心的挣扎,如同这夏日的闷雷,在无声地滚动、积聚。
鬼礁屿附近的海域,果然如传闻般凶险。暗礁林立,水流湍急,寻常船只根本不敢靠近。
朱桓站在船头,亲自指挥着船只如同游鱼般在礁石缝隙中穿梭。他命令士卒放下小艇,测量水深,绘制简陋的海图。一连数日,他们如同探险家,在这片被视为禁区的水域艰难探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鬼礁屿背风处一个极其隐蔽的湾坳里,他们发现了一处小小的澹水泉眼,以及一片勉强可以停泊两三艘艨冲的浅滩!
“天助我也!”朱桓大喜过望。此地位置绝佳,既隐蔽,又能窥视北面一条并非主航道、但偶尔有魏军小型船只往来的水道。
他立刻决定,将此作为第三营的一个秘密前进基地。留下少量人手和物资看守,主力则以此为依托,开始对那条水道进行监视。
数日后,监视果然有了收获。一支由五艘改装货船组成的魏军小队,正沿着那条水道向西南方向行驶,看其吃水,似乎装载着不少物资。
“校尉,打不打?”副将摩拳擦掌。
朱桓仔细观察着,摇了摇头:“此地距离魏军主要据点仍近,一旦接战,若不能速决,敌援兵很快便到。我们的目标是猎杀,不是硬拼。”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记住他们的航向和规律。我们绕到前面去,找个更合适的地方,给他们准备一份‘大礼’!”
他并未因发现猎物而冲动,反而更加冷静。猎手的耐心,往往比勇力更为重要。
与此同时,奉命组建“锐士营”的王双,也已抵达满宠军中。他很快从军中及地方招募了数百名亡命之徒与江湖客,开始了残酷的丛林与潜伏训练。一把淬毒的“剃刀”,正在悄然打磨。
东海之上,朱桓磨砺了猎叉;江淮岸边,王双举起了剃刀;丹阳城中,关羽内心的风暴在酝酿;许都宫内,曹丕冷眼旁观着棋局的变化。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天下这盘大棋,在看似僵持的表象之下,因这些新生力量的介入与关键人物心态的微妙变化,正在积蓄着打破平衡的能量。新一轮、或许更为激烈的碰撞,已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