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浸草,南荒的月色像一层薄霜洒在屋脊上。
村尾那间土屋的窗缝里,白须老者屏息凝神,眼睛死死盯着百步之外那个低矮茅厕。
他已经守了七夜,茶饭不思,只为等一个“异相”——天尊临凡,怎会无光?
怎会无声?
怎会……如常人般作息?
可今夜,他终于等到了。
茅厕木门吱呀一响,陈凡提着裤腰走了进去,顺手带上门板。
老者心头猛地一跳,伏低身子,耳朵几乎贴在地上。
片刻后,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嘀咕:“哎,今晚那腌菜吃多了……”
紧接着是窸窣声,像是纸卷展开又揉捏。
老者僵在原地,双目圆睁,仿佛被雷劈中。
他嘴唇微微颤动,一遍遍重复着,声音越来越轻:“原来神仙……也拉屎。”
他踉跄后退两步,脚下一滑,跌坐在泥地里,却浑然不觉。
脑海里那些供奉多年的泥像、焚香跪拜的画面,轰然崩塌。
他喃喃自语:“若他真能飞升,为何不踏云而去?若他是救世主,怎还会腹胀肠鸣?……可若不是,那帚梁屋是谁撑起来的?洪水里背人出险的,又是谁?”
这一夜,南荒无人安眠。
消息像野火燎原,从村尾烧到村头,又顺着赶集的脚夫传去了外乡。
起初是窃笑,继而哗然,最后竟演变成一场席卷全村的“人性辩论会”。
晒谷场上,人群分成两派。
“他拉屎!所以他是个活人!”一个年轻农夫激动地挥舞着竹竿,“正因为会饿、会累、会蹲坑,才说明他是真正在乎我们的人!不是高坐云端不理凡尘的假神!”
“荒唐!”另一人怒斥,“救世主岂能有秽物之身?天尊果位何等神圣,怎能与粪土为伍?这分明是冒充者,借善行蛊惑人心!”
争论愈演愈烈,有人拍桌,有人落泪,甚至差点动手。
小石头站在场边,额头冒汗,手里攥着记录善行的竹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
他本以为“帚梁屋”已让人心归正,谁知一根茅厕门缝里的叹息,竟能掀起滔天波澜。
夜琉璃靠在村口老槐树下,冷眼旁观,唇角微扬。
她忽然跃上屋顶,黑袍猎猎,声音清冷如霜:“你们吵什么?他在茅坑里参透的大道,比你们在祠堂磕破脑袋悟得的还多。你们不信一个会拉屎的人能救人,可你们忘了——正是这个人,用扫帚撑起了你们的房子,用旧纸条绑住将倾的屋檐。”
人群一静。
她目光转向远处那间茅厕,淡淡道:“你们要的是光焰万丈的神,可他给的,是从泥里长出来的活路。”
三日后清晨,全村人发现村中心空地上多了个露天茅棚。
四根旧帚柄作柱,顶上铺着防水草席,一侧挂着块木牌,墨迹未干:
“神仙同款蹲坑,免费使用。”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建议自带纸卷,环保积德。”
更令人瞠目的是,旁边立起一座石碑,碑面刻着五个大字——人生五常事。
下面逐一列出:吃饭、睡觉、拉屎、出汗、流泪。
碑文末尾,一行遒劲小字赫然入目:“哪件不是凡人做?哪件不是活着的证据?连这都不敢认的,还修什么大道,证什么果位?”
当日正午,陈凡亲自示范。
他当着几十双眼睛的面,走进茅棚,蹲下,掏出一卷泛黄的旧书页,认真擦屁股,然后仔细扔进旁边的陶罐。
“省纸是节俭,”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但憋着不拉,是自寻死路。”
全场鸦雀无声。
有个老太太突然抹起眼泪:“我儿前年就因舍不得用布,硬扛着,结果肠梗死了……早听这话,兴许还能救回来……”
夜琉璃远远看着,扶额叹息:“你就不能挑个体面点的方式破迷信?好歹来个‘顿悟于月下’‘飞升于山顶’,非得在粪坑边上讲大道?”
陈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体面?拉屎都不体面,还修什么仙?真正的修行,不在云端,在泥里,在每一口饭、每一滴汗、每一次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风吹过新立的茅棚,草席哗啦作响,像是回应。
而在无人察觉的夜晚,北斗第七星再次微闪。
十三颗星辰悄然排列,弧线如桥,缓缓对准南荒深处某处断裂的地脉节点。
地底之下,那股由无数善念汇聚而成的暖流,正悄然延伸,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秩序,即将苏醒。
半月光阴如南荒溪水般静静流淌,起初的喧嚣与震撼,在日复一日的炊烟中悄然沉淀。
那座曾掀起信仰风暴的茅棚,竟成了村里最热闹的“议事堂”。
人们不再跪拜,也不再争论陈凡是神是凡,只知遇事不决,便往草席下一蹲——四帚为柱,天地作伴,话也敞亮了。
清晨露重时,两位老农为田界争执不下,一前一后进了茅棚,蹲下没说话,先各自掏出纸卷铺开垫着。
一个叹气:“你家牛踩我秧苗三回了。”另一个闷声回:“你沟挖偏了,水都流我家去了。”话到此处,僵持不下。
这时陈凡路过,手里拎着半截啃了一半的窝头,听见动静,探头一笑:“当年我和张师兄分药园,也是在这儿蹲出来的章程——东三垄归你,西两畦归我,中间种点薄荷,谁烦了就掐一把嚼。”
两人一愣,随即哄笑起来。
一个拍腿道:“行!就这么办!”另一个竟主动递上草纸:“来,擦擦手,别沾着泥说事。”
自此,“蹲坑议事”竟成风俗。
分家产的来了,谈婚嫁的来了,连小两口闹矛盾,也要并排坐着吵完再走。
有人羞于开口,陈凡便递上一卷旧书页,调侃道:“这页是我抄《清净经》时打喷嚏糊了的,不碍修行。”笑声荡开,心结也松。
夜琉璃起初嗤之以鼻,冷眼看这群凡人把神圣大道揉进粪土里践踏。
可某夜她巡村至茅棚外,却听见一对母子低声交谈——少年曾偷盗乡邻财物,险些被逐出村,如今每日来此扫地赎过。
母亲蹲在角落,声音发颤:“娘对不起你,早该多看你一眼……”少年哽咽:“妈,我错了,真错了。”
那一瞬,夜琉璃指尖微动,魔息竟自行收敛。
她转身离去,袖中火麟残魂忽地轻鸣一声,低语如叹:“因果……松了。”
原来最污之处,反能洗净心垢。
那些藏在心底的怨、压在肺腑的谎、裹在体面下的虚伪,在这毫无遮掩的“人生五常”面前,无处遁形。
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小石头独自守在无字碑前。
他手中竹简早已记满善行,新一页却迟迟未落笔。
忽然间,整片南荒的茅棚灯光同时亮起,一盏接一盏,如同萤火呼应星河,温柔地点亮了沉睡的大地。
他仰头望天,北斗第七星正微微闪烁,十三颗星辰排列成弧,宛如一道将启未启的桥。
“师父说得对,”他轻声道,眼底映着漫天光华,“不怕拉屎的人,才敢真心做人。”
而此时,陈凡正蹲在屋顶啃窝头,望着这片自发燃起的灯火,咧嘴笑了。
夜琉璃跃上屋脊,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看够了?明天还得去北境教人怎么用厕纸。”
他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中空坛子:“带够腌菜就行。”
星河深处,十三颗微光静静闪烁,如同等待一句熟悉的吆喝——
伙计们,咱们一起写。
风过茅棚,草席哗啦作响,仿佛回应。
而在灶台角落,那只盛着老腌菜的陶坛,不知何时已被挪到了更隐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