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来得悄无声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势。
南荒低洼处的几户人家最先察觉异样。
夜里,屋角传来细微的“咔”声,像是大地在喘息。
墙缝渗出湿意,泥灰簌簌掉落,床铺底下竟浮起一层薄水。
狗儿焦躁地吠了整夜,鸡鸭也不安地扑腾着翅膀。
天未亮,三间土屋已明显倾斜,梁柱错位,眼看撑不过下一波雨。
小石头是第一个冲进村东的。
他本就因昨夜那丝莫名震感辗转难眠,天刚蒙蒙亮便提灯巡查至低洼地,一见情形顿时心头一紧。
他立即招呼附近青壮,可木料库存早已告罄,竹钉也只剩寥寥几把,根本不够支撑七户重建。
“再去后山砍竹?”有人提议。
“来不及!”小石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山道泡软了,竹子运不下来!而且……就算运来,也没法干透定型。”
众人沉默。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砸在泥地上,像敲着倒计时的鼓点。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穿过雨幕走来。
陈凡背着一捆旧扫帚,步履沉稳,仿佛肩上压的不是废弃之物,而是某种沉重承诺。
他走到倒塌的屋檐下,将扫帚轻轻放下,发出一声闷响。
“这些用三年的帚,竹柄硬实,芯未腐,拆了正好当梁。”他说得平静,如同在说今日该添几瓢水煮饭。
小石头怔住。“可这是您……亲手编的……每一把都记过善行……”
话未说完,陈凡已抡起斧头。
“咚——!”
第一根扫帚被劈开,竹屑飞溅。
那不是普通的破拆,而是一种仪式般的开启。
老旧的帚柄暴露在晨光中,内里泛着油润光泽,经年累月的握磨让它比新竹更坚韧。
“扫地的帚,也能撑房。”陈凡低头看着手中断口整齐的竹段,语气淡然,“它承过尘,载过泥,听过人低声忏悔——这样的东西,最懂人间分量。”
人群静默。
有人低下头,有人伸手抚过那些旧帚,指尖触到岁月留下的粗糙纹路,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次日清晨,全村齐聚废墟前。
陈凡站在高处,手中拿着一把拆解一半的扫帚,向众人演示如何取其精骨、弃其冗杂:帚柄削直作柱,细竹丝编织成墙,再以山藤捆扎固定,层层压实,最后覆上防水草席。
整个过程不靠符箓,不借灵器,全凭人力与巧思。
“修屋不靠神仙降雨,”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雨雾,“靠人人出一根梁。”
话音落下,夜琉璃从林中缓步而出。
黑袍微扬,腰间尘缘帚轻颤,火麟残魂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冷冷扫视一圈,开口便是铁令:
“每家出两人,工钱按顿饭算——偷懒的,晚饭少一勺。”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笑应诺。笑声中竟有几分久违的生气。
动工之时,火麟残魂缠绕帚堆缓缓游走,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共鸣,如古琴拨弦。
“三百把旧帚……”它低语,“全是历年积德之物。如今化为屋骨,竟引动地脉微鸣。”
地面之下,一丝暖流悄然苏醒,沿着帚柄埋入的方位蜿蜒延伸,仿佛某种沉睡的脉络正被重新唤醒。
第三日暴雨突至。
不是细雨绵延,而是倾盆如注。
山洪自上游奔涌而下,瞬间淹没田埂,冲垮石桥。
十几名妇孺被困于尚未拆除的旧房之中,屋顶瓦片已被掀去大半,雨水如瀑灌入,梁柱咯吱作响,随时可能塌陷。
小石头抓起一根竹竿就要冲进去救人,却被浪头一个打翻,整个人卷入激流,险些撞上断树。
“石头!”有人惊呼。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陈凡没有祭法宝,也没有召神光。
他迅速将十把拆解过的扫帚并排绑紧,用藤条绞成浮排,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随后,他纵身跃入洪流,逆水而行,身影在浊浪中若隐若现。
“抓稳帚柄!”他在风雨中大喊,声音斩断雷鸣,“它比剑沉,但不会断!”
那一刻,没人再把他当成那个灶台边搅饭的厨夫。
他是第一个冲进洪水的人,也是唯一能让人心安定的存在。
夜琉璃紧随其后,净业莲悬浮头顶,洒下淡淡清光。
莲影所照之处,水流竟稍稍分流,形成一条短暂却清晰的安全通道。
她不曾施展杀伐神通,也不曾召唤万魔之力,只是静静守护在他侧后,如同护持一道即将点燃的灯火。
一人执帚开路,一女持莲引光。
他们将被困者一个个背出,安置到高地。
到最后,连最顽固的老汉都红了眼眶,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陈师傅……您这不是在修房子,是在救命啊。”
七日后,七座新屋落成。
它们不高大,也不华丽,却结实稳固,屋脊微微翘起,像在风中点头致意。
人们叫它们“帚梁屋”,因每一根主梁皆由旧帚之柄拼接而成,外覆刻痕,记录着原帚主人的名字与年份。
陈凡让人在每扇门楣上刻下建造者姓名——不只是出资者,更是出力者。
谁扛过一根梁,谁编过一堵墙,谁在雨夜守着火堆不让藤条受潮,全都一一列明。
他还立下新规,声音不高,却传遍村落:
“谁助人修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便值得被记住。”
风穿过新屋之间的巷道,吹动檐下挂着的一串旧帚穗。
那不是装饰。
那是信物。
而在无人注意的深夜,北斗第七星再次微闪,十三颗星辰悄然排列成弧,宛如一道横跨天穹的桥梁,正缓缓对准南荒深处某处断裂的地脉节点。
地底之下,一声极远的震动,正在归来。
暴雨过后,南荒的天光像是被洗过一般澄澈。
七座“帚梁屋”静静矗立在低洼地边缘,灰顶草檐,脊线如弓,仿佛随时准备迎向下一波风雨。
每根主梁上都刻着名字——陈凡、小石头、李三嫂、赵老根……那些曾扛过竹梁、搓过藤绳的人,他们的名字不再埋于尘土,而是嵌入了家园的骨血之中。
村中孩童最先行动起来。
他们捡起断帚绑上红布条,自称“扫帚巡逻队”,每日清晨敲锣打鼓绕村巡行。
有人发现东头堤坝渗水,立刻呼喊大人填土;西边篱笆松动,几个半大孩子便自发拆旧帚取竹条修补。
那股劲头,不像模仿,倒像是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那位曾在泥像前磕头至额角淤青的老者。
人们看见他深更半夜独自扛着一根年久发黑的房梁,一步步走向尚未完工的第七户人家。
他没说话,只把木料靠墙放好,又默默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新扎的帚柄墙缝,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
火麟残魂盘踞在一截埋入地基的帚柄深处,忽然颤了一下。
“有暖意……”它低语,声音如同自地底浮出,“不是灵脉复苏,不是阵法引动——是人心在回温。”
它感知到,整片村落下方原本死寂的地脉,竟如冬眠苏醒的蛇,缓缓蠕动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热流。
这热流不来自天材地宝,也不靠符咒催逼,而是由无数双手、无数个夜晚、一碗饭分两人吃、一盏灯照三人修的琐碎善念,一点一滴汇聚而成。
七日后夜幕降临,村落中央燃起篝火。
没有香案,没有祭词,只有几张粗木板拼成的台子上,摆着几碗米酒和刚蒸好的窝头。
小石头爬上最高那间帚梁屋的屋脊,坐在风里啃着干粮,抬头时正看见陈凡也坐在那儿,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北境来了消息。”小石头忽然说,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几个偷听的孩子屏住了呼吸。
“那个画笑脸的孩子,带着二十个同伴,开始教人写字了。”
陈凡咬了一口窝头,没应声。
夜琉璃从林影中跃上檐角,衣袂未惊风,手中抛来一块用荷叶包着的腌菜。
“你猜他们墙上写的第一个词是啥?”她问,眼神清亮。
“啥?”陈凡接住,随口反问。
“——‘别怕,陈师傅快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凡差点被嘴里的窝头噎住。
他猛地咳嗽两声,眼角泛起湿意,却又忍不住笑出来,笑声混着夜风散开,惊飞了几只栖枝的山雀。
火麟残魂在帚柄之间游走一圈,忽而轻叹:“你看,扫帚还没出发,路already在脚下长出来了。”
远处,北斗第七星再次微闪。
十三颗星辰悄然偏移,弧形如桥,遥遥指向南荒腹地某处断裂的地脉节点。
而在村尾一间昏暗土屋里,一位白须老者正悄悄合上一本泛黄手札,眼中精光闪烁。
他盯着陈凡住处的方向,喃喃自语:“天尊临凡,必现异相……我倒要看看,你夜里可会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