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郊外,冬日惨白的阳光照在枯黄的大地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将那片被刻意清空出来的战场映照得愈发肃杀。
北风卷过,扬起细微的尘土,掠过双方数万将士冰冷甲胄,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泣。
并州军阵前,吕布纵马而出。
赤兔马那身如火炭般的皮毛在阳光下仿佛真的在燃烧,四蹄碗口大,踏在地面,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敲在宛城守军的心头。
吕布今日未着那身耀眼的鎏金明光铠,只穿了一身玄色铁甲,外罩的猩红披风在风中狂舞,如同战旗。
他手中那杆方天画戟斜指地面,戟刃寒光流转,杀气森然。
他甚至没有戴头盔,束发金冠下,那张英俊而桀骜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即将杀戮的快意。
他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是策马在场中缓缓踱步,那股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凶悍气势,便已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压得对面城上城下的袁军几乎喘不过气。
“温侯神威!温侯神威!”
并州军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士气高昂到了顶点。
对于这些并州老卒而言,能跟随天下无敌的吕布征战,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反观宛城城头,守军们则是个个面色发白,紧握着兵器的手心满是冷汗。
不少人偷偷望向那面“纪”字将旗,眼神复杂,有敬佩,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即将到来命运的恐惧。
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
纪灵单人独骑,从城中驰出。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甲胄,肩头的伤处被厚厚包裹,依旧隐隐作痛,但他腰背挺得笔直,手中紧握着那杆陪伴他多年的三尖两刃刀。
他的脸色因失血和连日来的焦虑而显得蜡黄,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知道,今日出战,九死一生。
他不是为了那个已经疯魔的“仲家皇帝”袁术,更多的是为了身为武将的尊严,为了麾下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儿郎能有一条活路,也为了……心中那份尚未完全泯灭的忠义之念。
“纪将军……”城头上,一些老部下忍不住低呼,声音哽咽。
邓氏族长、樊氏族长等士族代表也站在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对他们而言,这是一场必要的仪式。
纪灵若胜,宛城或许还能多撑几日;纪灵若败,或死或降,他们便可顺理成章地献城,保全家族和城中百姓。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已做好了准备。
纪灵勒住战马,与吕布相距约五十步对峙。
风吹动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将三尖两刃刀横在马前,朗声道:“吕布!纪灵在此!”
他的声音努力保持洪亮,却依旧能听出一丝中气不足。
吕布终于停下了踱步,赤兔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汽。
他歪着头,打量了一下纪灵,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纪灵,看来鲁阳那一戟,还没让你长够记性。也好,今日某家便送你上路,让你和你的愚忠,一同烟消云散!”
纪灵不答,只是缓缓举起了三尖两刃刀,刀尖遥指吕布。
这是武人的礼节,也是决战的信号。
“驾!”
没有多余的废话,吕布猛地一夹马腹!
赤兔马长嘶一声,真如一道赤色闪电,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纪灵猛冲过去!
马蹄踏地,如同擂响的战鼓,地面仿佛都在震颤!
五十步的距离,对于赤兔马而言,几乎是转瞬即至!
那股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气势,让城上城下所有观战之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纪灵瞳孔骤缩,他知道吕布快,却没想到全力爆发之下,竟快到如此地步!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咬紧牙关,催动战马前冲,同时双臂运足力气,三尖两刃刀划出一道寒光,迎向那如同毒龙般刺来的方天画戟!
“锵——!!!”
第一合!
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纪灵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如同排山倒海般从刀杆上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刺痛,胸口本就未愈的伤势被震得一阵翻江倒海,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太强了!
纪灵心中骇然。他知道吕布勇猛,亲自交手过,但上次在鲁阳营前,吕布是含怒出手,虽猛却略显浮躁。
而今日,吕布似乎更加冷静,那股力量却更加凝实、更加恐怖!
两马交错而过。
吕布轻巧地拨转马头,赤兔马灵巧得不像话,瞬间便完成了转向。
他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不错嘛,纪灵,还能接某一戟。看来鲁阳让你逃了,今日得认真些了。”
纪灵强行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调转马头,脸色更加苍白,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不能硬拼,必须凭借技巧和韧性周旋。
“再来!”吕布暴喝一声,再次催动赤兔马冲来!
这一次,方天画戟不再是简单的直刺,而是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如同一条苏醒的巨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千军!
纪灵不敢硬接,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同时三尖两刃刀向下疾点,试图卸开这霸道绝伦的一扫!
“铛!”
又是一声巨响!
纪灵虽然避开了正面冲击,刀杆却被画戟月牙小枝挂到,一股诡异的旋转力道传来,差点让他兵器脱手!
他闷哼一声,虎口已然崩裂,鲜血染红了刀杆。
第二合,纪灵已显败象!
城上守军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许多人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邓、樊等士族代表,则互相交换着眼神,微微点头。
并州军阵中,张辽眉头微蹙,对身旁的高顺低声道:“温侯似乎在戏耍他。”
高顺面无表情,淡淡道:“纪灵,是条汉子。可惜。”
战场中,吕布得势不饶人,赤兔马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住纪灵,方天画戟化作漫天戟影,将纪灵完全笼罩!
劈、砍、扫、刺、勾、挑……吕布将方天画戟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击都蕴含着开山裂石的力量,同时又兼具刁钻与狠辣!
纪灵只能凭借多年沙场经验,奋力挥舞三尖两刃刀左支右绌,勉力格挡。
他完全陷入了被动,每一次兵刃碰撞,都让他气血翻腾,伤口崩裂,白布下的肩胛处,鲜血已渐渐渗出。
“第三合!”
“第五合!”
“第十合!”
纪灵汗流浃背,呼吸粗重如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刀法散乱,破绽频出。
吕布却如同闲庭信步,攻势愈发狂猛,口中还不断发出嘲讽:
“就这点本事?也敢阻某家天兵?”
“袁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卖命?”
“现在跪下求饶,某家或可饶你一条狗命!”
纪灵咬紧牙关,充耳不闻,只是凭借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苦苦支撑。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但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第十五合!”吕布似乎玩腻了,眼中凶光一闪,方天画戟猛地一个虚晃,引得纪灵挥刀格挡,却骤然变招,戟杆如同毒蛇出洞,狠狠砸向纪灵腰腹!
纪灵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根本来不及闪避!
“嘭!”
一声闷响!
纪灵如遭重击,整个人在马上晃了几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栽落马下!
“将军!”城头上,纪灵的亲兵们失声痛哭。
“第二十合!”吕布狂笑,画戟再次扬起,如同泰山压顶般劈下!
纪灵勉强举刀格挡。
“锵!”
三尖两刃刀被硬生生砸得弯曲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纪灵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
他整个人也被这股巨力震得离鞍而起,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数丈远的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败了!
毫无悬念地败了!
而且败得如此彻底!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唯有并州军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吕布勒住赤兔马,并未立刻上前取纪灵性命,而是用戟尖指着倒在地上的纪灵,声音如同寒冰:“纪灵,你输了。宛城,归某家了。”
纪灵躺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空白。
失败了,彻底的失败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宛城城头,突然响起一片喧哗!
只见邓氏族长在一众家兵护卫下,出现在城楼最高处,他手中举着一面早已准备好的白旗,奋力挥舞,同时对着城下大喊:“吕将军!我们投降!宛城愿降!请将军遵守诺言,勿伤百姓!”
随着他的喊声,城头其他几个方向的士族私兵也纷纷举起白旗,甚至有人开始动手,将那些还想抵抗的纪灵死忠缴械、控制起来。
城门被缓缓推开,吊桥也彻底放下。
城内的守军,大部分早已失去了战意,此刻见主将战败,士族带头投降,也纷纷放下了兵器,茫然地站在原地,或跪地乞降。
局势,瞬间逆转。
吕布看着城头的白旗和洞开的城门,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邓公,你做得好!本将军答应的事,绝不食言!”
他根本不再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纪灵,方天画戟前指:“进城!接管城防!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进城!”
“万胜!”
并州军如同开闸的洪水,浩浩荡荡地通过吊桥,涌入宛城。
过程顺利得出奇,几乎未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张辽、高顺约束着部下,迅速控制各门、府库、军营要地。
吕布则在亲兵的簇拥下,骑着赤兔马,踏入了宛城的城门。
他享受着征服者的快感,看着街道两旁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百姓和降卒,心中豪情万丈。
至于那个倒在城外、生死不知的纪灵,早已被他抛到了脑后。
一个手下败将,无足轻重。
……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城外战场上的血腥气。
纪灵被几名忠于他的亲兵,冒着极大的风险,趁乱从战场上抬了回来。
他们不敢进城,只能将纪灵安置在城外一处废弃的民房里。
纪灵悠悠转醒,浑身如同散了架般剧痛,尤其是肩胛和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将军!您醒了!”亲兵队长见他醒来,惊喜交加,连忙递上水囊。
纪灵艰难地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喉咙,声音嘶哑地问:“城……城里怎么样了?”
亲兵队长神色一黯,低声道:“邓家、樊家他们……献城了。吕布大军已经入城,正在接管防务。我们……我们不敢回去。”
纪灵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依旧心如刀绞。
完了,宛城完了。陛下……不,袁公路的南阳根基,彻底动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另一名亲兵茫然地问道。
纪灵沉默良久,缓缓睁开眼,看着破败的屋顶,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随即又被一种责任感取代。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麾下还有那么多弟兄,他们的家人还在汝阳……
“去……去汝阳。”纪灵挣扎着说道,声音微弱却坚定,“我们必须……必须把消息带给陛下……呃,带给主公。”
他知道袁术现在可能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谏,但他必须去。这是他的责任。
“可是将军,您的伤……”亲兵队长担忧道。
“死不了……”纪灵咬着牙,“扶我起来,找辆马车……我们连夜走。”
在几名忠心亲兵的护卫下,纪灵带着满身的伤痛和失败的屈辱,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宛城地界,向着东南方向的汝阳艰难行去。
他的二十合败走,标志着袁术在北线最后一道屏障的彻底崩塌,也预示着伪仲氏政权覆灭的钟声,已经敲响。
消息很快传开。
正在豫州势如破竹的孙坚,接到吕布已克宛城的战报时,正在攻打汝南郡的最后一座坚城——平舆。
军帐内,孙坚将战报递给程普、黄盖等人,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叹道:“吕布骁勇,名不虚传。宛城一下,南阳门户洞开,袁术北面已无险可守。只是……这头功,怕是又要落在吕布头上了。”
老将黄盖瓮声道:“主公何必长他人志气?那吕布不过仗着马快戟利,逞匹夫之勇尔!哪像主公,一路抚民安境,兵不血刃而定大半汝南,这才是王师风范!”
程普也道:“是啊主公,宛城虽下,然袁术伪都汝阳尚在,其麾下张勋、桥蕤等将仍聚有数万兵马。最终谁能擒杀袁术,犹未可知!”
孙坚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不错!传令下去,加紧攻打平舆!三日之内,必须拿下!然后全军北上,直扑汝阳!绝不能让吕布抢了先!”
“是!”众将轰然应诺。
而在汝阳那座伪皇宫内,气氛已经不仅仅是恐慌,而是濒临崩溃的绝望。
袁术接到纪灵宛城兵败、只身逃回的消息时,正在饮酒作乐,试图麻痹自己。
当衣衫褴褛、浑身血迹、被亲兵搀扶着、几乎是爬进大殿的纪灵,用尽最后力气说出“宛城……丢了,臣……无能”之后,袁术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美酒洒了一地。
他呆呆地看着跪伏在地、气息奄奄的纪灵,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殿内的“文武百官”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宛城丢了?这才几天?吕布就要兵临汝阳城下了?
“废物!都是废物!!”袁术猛地爆发出来,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疯狂地踢打着身边的器物,
“纪灵!朕让你守宛城,你就是这么守的?!你怎么不死在城外!回来做什么?!啊?!”
他状若疯魔,指着纪灵破口大骂,完全不顾对方已是重伤之躯。
纪灵伏在地上,身体因痛苦和屈辱而微微颤抖,心中最后一点对袁术的期待也彻底熄灭。
他不再言语,只是闭上了眼睛。
“陛下!陛下息怒!”大将军张勋连忙上前,“纪将军虽败,然已尽力!如今吕布大军不日即至,孙坚军亦在北上的路上,当务之急,是商议如何退敌啊!”
“退敌?怎么退?”袁术红着眼睛,一把抓住张勋的衣襟,“你说!怎么退?吕布来了!那个杀神来了!你们谁能挡他?!谁能?!”
他环视殿内众人,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惊恐、躲闪、甚至麻木的脸。
连他最倚重的大将纪灵都败得如此之惨,还有谁敢去面对吕布?
谋士杨弘再次硬着头皮出列:“陛下!汝阳不可守啊!吕布、孙坚两路夹击,兵锋正盛!为今之计,唯有……唯有立刻移驾寿春!凭借淮水,尚可……”
“闭嘴!”袁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打断,“又是移驾!你们除了让朕逃跑,还会什么?!朕是真命天子!岂能一退再退?!”
他猛地甩开张勋,踉跄着倒退几步,指着殿外,声音尖利:“守!给朕守!把所有兵马都调上来!朕就在这汝阳皇宫,等着吕布、孙坚!朕有传国玉玺!朕受命于天!他们奈何不了朕!奈何不了!”
看着彻底陷入癫狂、拒绝接受现实的袁术,殿下众人,包括张勋、桥蕤等将领,心中都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
纪灵被两名亲兵艰难地扶起,拖出了大殿。
离开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在龙椅前手舞足蹈、状若疯魔的“皇帝”,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死灰。
他知道,仲家王朝,完了。
而随着纪灵的二十合败走和宛城易主,南阳士族的人心,也彻底倒向了朝廷。
邓氏、樊氏等家族不仅献城有功,更开始主动为吕布大军筹措粮草,提供情报,使得吕布在南阳的后续行动更加顺畅。
消息传回长安,刘辩对吕布的进军速度表示满意,但更让他关注的,是南阳士族的动向和孙坚在南线的进展。
“传旨,嘉奖吕布攻克宛城之功,擢升张辽为偏将军,高顺为陷阵都尉。另,谕令孙坚,加快进度,务必在袁术溃逃之前,合围汝阳!”刘辩在宣室殿内,对着荀彧、陈宫下令。
“陛下,南阳邓氏、樊氏等族,该如何封赏?”荀彧请示道。
刘辩沉吟片刻:“有功则赏。具体名单和爵位,由文若你与公台议定,报与朕知。但要明确告诉他们,朝廷要的是长治久安,而非一时投机。”
“臣明白。”荀彧躬身。
陈宫补充道:“陛下,袁术困守汝阳,已成瓮中之鳖。然困兽犹斗,需防其狗急跳墙,或向南逃窜。应令孙坚军加紧封锁汝南通往淮南的要道。”
“准。”刘辩点头,“此外,并州、幽州方向,也要密切关注。袁绍和公孙瓒,可有什么新动静?”
荀彧回道:“据报,袁绍与公孙瓒在河间依旧对峙,互有胜负。黑山贼张燕在刘备的暗中联络下,加大了对魏郡、赵国的骚扰,袁绍颇为头疼,暂时无力他顾。”
“嗯,让曹操和刘备,再加把劲。”刘辩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袁本初想坐山观虎斗?没那么便宜!”
随着刘辩的一道道指令发出,针对袁术的绞索越收越紧,而针对袁绍的布局,也已在悄然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