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楼第三会议室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与门外走廊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深色的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映出天花板上整齐排列的灯管，冰冷而规整。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茶叶和旧纸张的味道。
陈默坐在长桌一侧，脊背自然地挺直，双手平放在微凉的桌面上。他的对面，坐着五六个人。正中是分管科研的副校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温和。旁边是校办主任，表情严肃，手里拿着一支笔，不时在面前的笔记本上点一下。另外几位是校学术委员会和纪检部门的成员，面色沉静，目光审视。
张主任，那位曾霸占陈默论文的系主任，也坐在末尾。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微凸的肚腩上，嘴角挂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目光偶尔扫过陈默，带着一种隐秘的、看好戏的意味。
“陈默副教授，”副校长开口，声音通过优质的扩音系统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近期你以及你所带领的学生团队，在校外的一些……活动情况。”
陈默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校长请讲。”
“学校接到一些反映，”校办主任接过话头，语气平板，像在念一份报告，“称你的团队近期与校外企业，特别是‘龙腾科技’这样的商业实体，交往过密。甚至有未经学校审批的实质性技术合作，以及……疑似利用学校资源和学生劳动力，为个人牟取利益的行为。”
他的话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
张主任适时地轻咳一声，身体前倾，语气显得语重心长：“陈老师啊，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和业界交流也值得鼓励。但还是要讲规矩嘛。学校的实验室、设备，哪怕是电费网络，那都是国有资产。学生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不能本末倒置，成了某些人……呃，跑项目、干私活的廉价劳动力嘛。这要是传出去，对我们学校的声誉，影响很不好。”
他话语里的刺，裹着一层关怀的糖衣，精准地扎向几个关键点：违规合作、侵占国有资产、剥削学生、损害校誉。
陈默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他能感觉到对面几道目光更加锐利地聚焦在自己脸上，等待着你的反应——是慌乱辩解，还是愤怒失态？
他没有。他的呼吸频率甚至没有改变。
“主任提到的这些‘反映’，有具体证据吗？”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稳定，像一块投入激流中的石头，“比如，哪一项合作未经审批？哪一台设备用于了私人项目？哪一位学生被我强迫进行了有偿劳动？或者，具体损害了学校哪方面的声誉？”
张主任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那丝笑意有点挂不住。他没想到陈默如此直接地反将一军，而不是顺着他的话题进行解释。他习惯性地挥了挥手：“这只是反映上来的问题，我们这不是在向你核实嘛！毕竟，无风不起浪啊陈老师。”
“既然是核实，就需要依据事实。”陈默的目光转向副校长和校办主任，“我与‘龙腾科技’的所有接触，均源于上次省级创新大赛后，对方基于获奖技术的正常校企合作意向询洽。所有往来邮件抄送了科研处备案。近期的一次技术咨询，发生在三天前，是对方核心平台遭受高强度网络攻击，面临重大损失时发出的紧急求助。此事我已于事后向科研处及网络中心做了口头报备，相关的防御分析报告及日志，可以随时调阅审查。”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次应对攻击，全程在我的实验室内部网络完成，未额外占用学校任何计算资源。参与的学生，是基于个人兴趣和提升实战能力的目的自愿加入，整个过程，也是对他们专业能力的极好锻炼。关于这一点，所有学生都可以单独问询。”
他的陈述条理清晰，语气平稳，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指控，只是摆出事实和流程。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冷气持续送风的微弱声响。
一位学术委员会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缓缓开口：“陈老师，你说的技术求助，具体是什么性质的攻击？‘龙腾科技’这样体量的公司，应该有自己的安全团队。”
这个问题切入了一个更敏感的区域。
陈默的视线与老教授接触了一瞬，对方眼神里是纯粹的技术探究欲。他略微沉吟，选择性地回答道：“是一种新型的定向工业病毒，攻击源经过了多层伪装，手法专业。龙腾的安全团队一时难以应对。我的学生在某些特定算法的逆向分析和实时追踪方面，恰好有一些……独特的思路。”
他巧妙地将功劳归于学生的“独特思路”，淡化了自己的直接作用，也规避了最深的技术细节和可能涉及的机密。
老教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副校长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打破了沉默：“陈老师，学校对于有能力的青年教师，一直是支持和鼓励的。与优秀企业合作也是大势所趋。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程序很重要。规矩，也不能破。这次的事情，虽然事出有因，但后续的正式报告和情况说明，必须尽快补交上来。以后任何类似的情况，必须事先书面申请，经批准后方可进行。明白吗？”
这是一种施压，也是一种敲打，更是一种试图将失控的缰绳重新拉回手中的姿态。
“明白。”陈默应道，脸上看不出喜怒。
张主任似乎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却被副校长一个眼神制止了。
“好了，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副校长站起身，结束了这次质询，“陈老师，希望你不要有思想包袱，继续好好干，出更多更好的成果。但也务必记住，凡事要讲规矩，顾大局。”
众人陆续起身。张主任经过陈默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眼神里的阴鸷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那副假惺惺的和气表情，快步跟上副校长。
陈默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里面冰冷的空气和暗流涌动的氛围。
走廊窗户透进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适应着光线的变化。刚才会议室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过来，试图寻找缝隙，制造压力。
但他心里那片冰冷的湖面下，某种东西却更加坚硬了。
他走向楼梯口，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陈老师，小心身边。谣言并非空穴来风，有人想从内部瓦解你。– 一个看不惯肮脏手段的人】
信息在阅读后五秒，如同上次一样，自动消失，不留痕迹。
陈默的脚步在楼梯转角处停顿了一瞬。指尖握住手机，金属外壳冰凉。
暗处的刀，已经不止一把了。而递出这把刀的手，似乎就藏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