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里传来王斌的声音，依旧热情，但那热情底下，却像是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砂砾，多了几分粗糙和急切。
“陈老师！没打扰您吧？”他的开场白一如既往，“评审会的结果我们都听说了，真是了不起！硬是在那种场合下把场子撑住了，兄弟我是真心佩服！”
陈默握着电话，目光扫过实验室里正在埋头工作的学生，声音平稳：“王代表有事？”
“哎，还是陈老师了解我。”王斌干笑两声，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些，“是这样，评审会虽然过了，但会上那些质疑吧…咳，您也知道，现在业内有些风言风语，说得挺不好听的。我们刘总呢，对您和您的技术绝对是百分之百信任！但是呢，公司董事会那边，毕竟有些老古董，比较保守，看到这些传言，心里就有点打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所以呢，刘总的意思是说，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为了让咱们后续的合作更加顺畅，能不能请陈老师您这边，先把‘灵犀’核心算法的部分底层代码和设计文档，共享给我们龙腾的技术团队做一次‘内部合规性评估’？主要是看看有没有…呃…潜在的专利冲突风险，毕竟现在国际环境复杂，咱们得防患于未然嘛！”
他的话语包裹着“信任”、“合作”、“防患未然”等光鲜的外衣，但核心的意思却赤裸而冰冷——在正式合作前，他们要拿到最核心的技术秘密。
陈默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廖教授的预警言犹在耳。
“王代表，”陈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技术的先进性和独创性，评审会的专家已有公论。所有核心专利都在申请进程中，受法律保护。龙腾如果对合作有诚意，我们应该讨论的是如何基于现有的、已经验证的成果，规划下一步的产业化落地，而不是将尚未公开的核心知识产权提前置于风险之下。”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似乎滞了一下，随即王斌的笑声传来，带着几分夸张：“哎哟，陈老师，您这话就见外了不是？咱们这不是要深入合作嘛，龙腾肯定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来的！共享代码也是为了更好地推进项目，确保万无一失啊！您想想，只要评估通过，龙腾的资源立刻就能到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到时候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而且，”王斌的话锋微妙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似是而非的担忧，“我听说星海那边最近小动作不断，他们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陈老师您这边毕竟主要是科研环境，安保措施…唉，我是真担心他们再使出什么阴招，窃取了技术倒还是小事，要是胡乱篡改、恶意泄露，到时候坏了您的名声，那才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威胁和利诱如同双绞索，同时抛了过来。
合作，共享核心代码，获得龙腾的全力支持。
或者，可能面临技术被星海窃取篡改、身败名裂的风险。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陈默毫无波澜的脸上。他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王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屈服。
“王代表的好意，我心领了。”陈默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技术的安全性，我们自有安排。至于合作，龙腾的诚意，我看到了。但合作的基础是相互信任和尊重，而不是单方面的技术审查。”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果龙腾董事会对此有疑虑，我认为或许暂时放缓合作进程，对我们双方都更为稳妥。”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下去，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能听到王斌那边笑容僵在脸上、然后碎裂的声音。
几秒钟后，王斌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层热情的外衣终于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僵硬：“陈老师，您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双赢的事情，没必要因为一点不必要的谨慎，耽误了大好机会啊。刘总那边…恐怕会非常失望。”
“替我谢谢刘总的美意。”陈默的回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好吧。”王斌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既然陈老师主意已定，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希望您…别后悔今天的决定。”
电话被挂断，忙音响起。
陈默缓缓放下听筒，塑料外壳与底座碰撞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实验室里，赵鹏刚好抬起头，似乎想询问什么，看到陈默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重新埋首于屏幕前。
李慕雪则敏感地注意到了这通电话的不同寻常，她担忧地看了陈默一眼，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停顿了片刻。
陈默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校园。龙腾的图穷匕见，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以“合作”为名，行“巧取”之实。一旦核心代码交出，所谓的“评估”之后，龙腾还会剩下多少“诚意”，可想而知。
或许，从一开始，龙腾的热情背后，隐藏的就是同样的贪婪，只是方式比星海更“文明”，更符合商业规则。
而星海，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黑暗的手段。
他被夹在了中间。前有恶狼，后有虎视。
但他此刻思考的，却不是自身的困境。王斌最后那句“希望您别后悔”，与其说是祝愿，不如说是一种明确的威胁。
龙腾的“失望”，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表达？
是继续在背后推波助澜，助长那些针对他和团队的谣言？还是会在后续的产业化环节设置障碍？甚至…与星海达成某种程度的“默契”？
资本的逐利性，足以让曾经的“橄榄枝”瞬间化作噬人的荆棘。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些正在为开源验证基准和原始数据记录忙碌的学生们身上。他们的未来，不能成为资本博弈的牺牲品。
必须要有更强的依仗，要更快地让成果扎实到无人可以撼动。
他的视线掠过李慕雪屏幕上正在整理的项目资金报告，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或许…不应该仅仅被动防御。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调出了一份被加密的文档——那是“灵犀”项目未来三年详细的技术发展路线图，以及基于现有突破可能衍生出的全新应用生态构想。这份图景的广阔和潜力，远超目前已经展示出的芯片性能本身。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打开了一个极少使用的加密邮箱界面。
收件人地址，并非龙腾，也非任何已知的企业。那是廖教授上次离开时，留给他的一个紧急联络渠道，指向的是那个“相关部门”。
邮件的标题很简单：【关于“灵犀”项目技术前景及当前面临外部风险的补充说明】。
附件里，他谨慎地挑选了路线图中非核心但足以展现巨大战略价值的部分内容，并客观陈述了目前遇到的、来自不明势力（隐去星海之名）的商业间谍行为，以及合作方（隐去龙腾之名）施加的不合理压力。
他没有请求保护，只是陈述事实，并展示了价值。
这是一次谨慎的试探，也是一次主动的出击。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感到胃部微微绷紧，如同箭矢离弦前那一瞬的凝滞。
他知道，这封邮件一旦被对方真正重视，所带来的关注和介入，将彻底改变游戏的性质和层级。
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拥有前沿技术的大学教授，而将真正步入那个充满更大机遇、也伴随更大风险的“战略力量”的视野。
风险与机遇并存。而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乌云悄然汇聚，预示着又一场风雨的到来。
实验室里，键盘敲击声依旧密集，学生们还在为眼前的攻防战全力以赴，并不知道他们的导师，已经为他们的未来，落下了一枚足以搅动更深漩涡的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