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村训练场的合金大门在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内部器械运转的低沉嗡鸣与模拟噬极兽的嘶吼声。马克踏出门口,覆盖着深褐色厚甲的脚掌踩在松软的泥土地上,留下清晰的凹陷。一个月。
三十个昼夜轮回,在碎星精确到毫秒的源质引导下,在山大如山岳般稳固的抗击打陪练中,在胥童冰冷数据流冲刷的神经耐受训练里,这具曾被猩红素与息壤彻底奴役的躯壳,终于重新感受到了一丝属于“马克”的掌控感。
不再是野兽本能的咆哮,不再是力量失控的撕裂感。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抬臂,甚至每一次呼吸,那虬结肌肉下奔涌的暗紫色力量,都开始回应他意志的微澜。代价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从每一寸被强行驯服的甲壳下渗透出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粗糙的指腹拂过额顶。那里,原本生长着两根象征兽性与力量的、如同弯刀般向后延伸的狰狞犄角,此刻只剩下两个微微凸起的、被磨得光滑平整的骨桩。
他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固执地擦去噬极兽的烙印,试图找回一点模糊的“人形”。汗水混合着训练场沾染的灰尘,顺着他覆盖着角质层的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滴落。
夕阳的余晖给龙骨村低矮的金属与复合材料建筑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空气里飘荡着炊烟和某种不知名药草的苦涩气味。
马克习惯性地选择了训练场侧面那条最僻静的小径,高大的身躯在狭窄的通道里投下长长的阴影。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分配给他的舱室,用冷水冲洗掉粘腻,然后沉入一片空白的昏睡。
然而,就在他即将拐过最后一个弯角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小径的尽头。
埃隆教官。
他穿着一身作训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背脊似乎比记忆中更佝偻了些,那是岁月与旧伤共同雕刻的痕迹。
他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个金属水壶,似乎刚从村外的水源处回来。灰白色的短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他的目光,正落在马克身上。
马克的心脏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深褐色的厚甲下传来细微的摩擦声。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巨大的手掌,试图遮挡住自己那张覆盖着扭曲角质、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庞。脚下的步伐凌乱地向后错开一步,沉重的身躯带动着地面微微震颤。躲了一个月,终究还是撞上了。慌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建立起的些许掌控感。他只想转身,逃开这令人窒息的对视。
“马克。”
埃隆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力道,清晰地在小径中响起,如同定身咒语。
马克定在原地。覆盖着厚甲的脚掌如同生根般扎进泥土,再无法挪动分毫。他垂着头,巨大的手掌依旧挡在脸前,指缝间透出猩红瞳孔闪烁不定的光芒。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缓慢。埃隆一步步走近。马克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机油和烟草的熟悉气息。那气息曾无数次弥漫在猎荒者训练营的空气中,代表着严苛、信赖与某种父亲般的威严。脚步声停在他身前。
马克能感觉到埃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磨平的犄角根部,扫过他覆盖着厚甲却依旧能看出嶙峋轮廓的肩背,扫过他那只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微微颤抖、覆盖着尖锐骨刺的右手。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晚风穿过金属缝隙发出的呜咽。
良久,一只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轻轻落在了马克挡在脸前的那只巨大手掌的手腕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马克浑身一颤,覆盖着角质的下颌肌肉绷紧,几乎要发出防御性的低吼,却硬生生被他压了回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了遮挡脸庞的手掌。
埃隆抬起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终于完整地对上了马克那双猩红的瞳孔。那目光中没有预想中的惊骇、厌恶或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绪。埃隆的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眼角的皱纹更深地堆积起来,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眼底凝聚、翻涌,最终却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了回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得近乎叹息的话,砸在马克的心上:
“变成这样……你辛苦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马克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那层用麻木、疲惫和绝望构筑的冰冷外壳,在这句话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直抵眼眶。马克死死咬住覆盖着角质的下唇,试图阻止那股汹涌的情绪洪流。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覆盖着厚甲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一个月来积压的所有痛苦、委屈、恐惧、愤怒、自责……那些在训练中被他强行压抑、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老师……”马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哽咽,“我……我杀了冉冰……我控制不住……我毁了灯塔……我……” 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只能任由那些破碎的词语带着血泪迸溅出来。
埃隆的手依旧稳稳地搭在他的手腕上,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翻涌着马克无法解读的沉重。他知道冉冰没死,逍遥先生和白老板早已告知。但此刻,这个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舌根,无法言说。
“好了,小子。”埃隆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跟我走。”
他没有给马克任何犹豫或拒绝的机会,拉着马克那只比他大腿还粗的、覆盖着骨刺的胳膊,转身就朝着村子中心的方向走去。马克庞大的身躯被牵引着,有些踉跄地跟上,像一只迷途的巨兽被老练的驯兽师带回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