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的老渡口总弥漫着股河泥的腥气,尤其汛期过后,岸边的芦苇丛里会冒出些发黑的木板,板上嵌着锈蚀的铜钉,像从河底爬上来的棺材碎片。我攥着从妇幼保健院带出来的铜心银链,链尾的血珠在掌心凝成道细痕——昨夜那些婴儿虚影消散前,曾齐齐指向渡口的方向,嘴里发出“轿…轿…”的模糊音节。
渡口的石阶被河水泡得发涨,每级台阶的缝隙里都嵌着些灰黑色的絮状物,像绞碎的头发。石阶尽头泊着艘破旧的乌篷船,船篷是块发黑的绸缎,上面绣着些褪色的囍字,囍字的笔画里缠着根根长发,风一吹,发丝从绸缎里钻出来,在风中飘荡,像无数只苍白的手。
“要过河?”船尾突然转出个撑篙的老头,蓑衣上的桐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麻线,麻线里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像没捻净的杂质。他的脸被斗笠遮住,只露出下颌的皱纹,皱纹里嵌着些灰白色的泥,凑近了闻,有股河底淤泥的腐味。
我没应声,银链突然发烫,铜心的红光映出船篷里的景象——里面端端正正摆着顶花轿,轿身是暗红色的,蒙着层湿漉漉的水汽,轿帘上绣着的鸳鸯已经发黑,细看竟是用无数根头发编织而成,每根发丝的末端都系着颗米粒大的牙齿,白得像碎瓷。
“那是‘冥婚轿’,”老头的声音从斗笠下钻出来,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民国二十六年,有个富家小姐死了未婚夫,家里就找了个流浪汉给她配冥婚,结果刚抬上轿,就翻进了河里,一船的人都没上来。”他用篙杆指了指轿帘,“你看那鸳鸯的眼睛,是不是在动?”
果然,轿帘上的鸳鸯眼珠突然转动,眼白是用指甲盖大小的人皮缝制的,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嘴角的位置还沾着些暗红色的渍,像没擦净的血。银链的红光越来越盛,铜心“嗡”的一声共鸣,轿里传来阵细碎的“窸窣”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轿壁。
“她在等‘新郎’呢。”老头突然笑了,下颌的皱纹里掉出些泥块,里面裹着根长发,“每年汛期,这轿就会自己漂到渡口,谁要是掀开轿帘,就会被当成新的‘新郎’,拖进河里给她当伴。”
船篷突然剧烈晃动,花轿的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缝里飘出只绣鞋,鞋面上用黑发绣着朵并蒂莲,鞋跟处缠着圈红线,红线里裹着颗小小的趾骨,趾甲还留着粉色的月牙。绣鞋落在我脚边,鞋里突然涌出些黑色的水,水里浮出些细小的鳞片,像某种鱼的尸骸。
“这是‘发绣鞋’,”老头用篙杆挑起绣鞋,趾骨在晨光里泛着白,“用新娘的头发和趾骨做的,谁穿上,就会被她认成‘自己人’。去年有个打鱼的,捡了这鞋想给婆娘穿,结果夜里被发现吊在桅杆上,头发被拔得一根不剩,头皮上绣满了并蒂莲。”
轿里的“窸窣”声越来越急,夹杂着女子的啜泣,哭声尖细得像猫爪挠过玻璃。银链突然自动飞起,缠在轿帘的铜环上,红光顺着发丝蔓延,鸳鸯的眼珠瞬间炸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丝线,是团暗红色的肉,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嘴,正“吧嗒吧嗒”地动着,像在吮吸什么。
“她不高兴了。”老头的斗笠突然被风吹掉,露出张泡得发白的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里面塞满了水草,“你身上有活人的气,惊了她的婚。”
乌篷船突然剧烈倾斜,我抓住船舷,指尖触到冰凉的船板,板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是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个叉,其中一个名字被红光映得发亮——是阿砚的名字,叉号的笔画里还嵌着根长发,与轿帘上的发丝一模一样。
阿砚失踪前,曾在日记里写过“老渡口的花轿在唱哭嫁歌”,当时我只当是他实习太累产生的幻觉,现在看来,他一定来过这里。
轿门突然大开,里面没有新娘,只有团翻滚的黑发,发丝间露出无数只眼睛,瞳孔是竖缝,像鱼的眼。黑发突然朝着我扑来,缠住我的脚踝,往轿里拖去,发丝上的牙齿刮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疼。
“用铜心!”老头突然扔过来一把刀,刀身是用脊椎骨磨的,“刺向轿底的‘合卺酒’!那酒里泡着她的骨头,见了活人的血就会化!”
铜心在掌心灼热如炭,我攥着骨刀刺向轿底,果然触到个陶瓮,瓮口塞着团红布,布上绣着的“囍”字已经被水泡烂。骨刀刺破陶瓮的瞬间,里面涌出股浓烈的腥甜,暗红色的液体泼洒出来,落在黑发上,“滋滋”地冒着烟,发丝纷纷蜷缩,露出里面的东西——是无数根细小的指骨,正死死攥着些褪色的纸钱。
轿里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黑发突然全部缩回轿内,轿身剧烈震动,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轿而出。老头突然跳进河里,蓑衣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就沉了下去,只留下句模糊的话:“她要的是…当年的债…”
乌篷船开始下沉,我抓起那只发绣鞋跳上岸,身后的花轿突然炸开,无数根黑发和骨头碎片飞向空中,在阳光下拼成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她穿着破烂的嫁衣,朝着河中央缓缓鞠躬,然后化作无数点星光,沉入浑浊的河水。
渡口的石阶上,那些嵌在缝隙里的头发突然全部竖起,朝着河中央的方向弯曲,像在朝拜。银链的红光渐渐散去,铜心恢复了冰凉,链尾的血珠滴在发绣鞋上,鞋面上的并蒂莲突然绽放,露出里面的东西——是半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眉眼间竟与阿砚有七分相似。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字:“民国二十六年,等君来。”
我把发绣鞋埋在芦苇丛里,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阵细微的水声,像有人在河里轻轻划桨。回头看,老渡口的水面平静无波,只有那艘乌篷船还泊在原处,船篷的绸缎在风中飘荡,囍字上的黑发已经消失,露出底下新绣的图案——是片芦苇,芦苇丛里藏着无数只小小的眼睛,正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县区的风带着河泥的腥气,吹得人后颈发凉。我摸了摸银链,铜心的位置留着个浅浅的印子,像枚未干的婚戒。后来听渡口的老人说,每年汛期过后,总有人在河里捞到些绣着并蒂莲的鞋子,谁要是捡了,夜里就会听见女子的哭声,跟着声音走到河边,然后再也没回来。
而那片芦苇丛,每年都会长出些新的植株,茎秆里嵌着细小的骨头,风吹过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哼唱着民国时期的哭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