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档案馆的后巷总飘着股潮湿的霉味,尤其雨后,砖缝里的青苔会渗出黏腻的汁液,踩上去像踩着摊化开的尸油。我攥着从锁魂楼带出来的半截锁骨钥匙,钥匙柄上的牙印还沾着黑泥,在档案馆斑驳的木门上划出“吱呀”的刮痕。
“找谁?”传达室的老头从报纸后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反射着巷口的阴云。他的指甲泛着青黑,指缝里嵌着些灰白色的碎屑,像没擦净的骨灰。“查档案?这年头还有人看那些破烂。”他往地上啐了口痰,痰里混着血丝,“不过今晚别进去,档案馆的老钟坏了,每到子时就响,一响就出事。”
我没应声,推开虚掩的木门。馆内弥漫着纸张腐烂的酸气,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光柱,无数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像被惊动的蛆虫。靠墙的铁架上堆满档案盒,有的盒盖敞开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页边卷曲发黑,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要找哪年的?”老头跟进来,手里攥着串铜钥匙,钥匙链上挂着个桃木小人,小人的眼睛是用朱砂点的,红得发暗。“民国二十三年的育婴堂档案最邪门,去年有个大学生来查,半夜被锁在里面,第二天发现时,人缩在档案柜里,舌头被自己咬掉了,手里还攥着张婴儿照片。”
我指向最里面的铁架,那里的档案盒标着“育婴堂·1943”,盒身爬满霉斑,像层湿漉漉的绿毛。指尖刚碰到盒盖,整排铁架突然“哐当”作响,档案盒纷纷坠落,纸张散落一地,每张纸上都印着个模糊的婴儿轮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齐刷刷地对着我。
老头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看来它们等你很久了。”他摘下老花镜,眼窝深陷,里面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洞,“你手里的钥匙,是用育婴堂最后一个死婴的锁骨做的吧?那孩子,死的时候才三个月,被活活饿死的,小嘴里全是棉花。”
地上的纸张突然无风自动,婴儿轮廓的黑洞里渗出暗红色的液汁,在地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朝着墙角的铁炉淌去。铁炉里不知何时燃起了火,火苗是诡异的青绿色,烤得炉壁发黑,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些细小的骨头,像婴儿的指骨。
“想知道那些孩子的下落?”老头的声音从黑洞洞的眼窝深处传来,“她们被做成了蜡烛,就在那炉子里炼的。你闻见那股甜腻味了吗?是尸油特有的香。”
我猛地后退,撞在档案柜上,柜顶的铁皮盒“啪”地掉下来,里面滚出几十根蜡烛——白色的烛身泛着蜡黄,烛芯是用细麻绳做的,浸过暗红色的液汁,凑近一闻,竟和腐肉的甜腥混在一起。每根蜡烛上都贴着张小纸片,写着“正月廿三”“二月十七”,正是那些婴儿的死亡日期。
“点一根试试?”老头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他的皮肤冰凉,像贴着块湿抹布,“点着了,就能看见她们怎么被扔进炉子的。去年那个大学生,就是看太入神,被拖进去当了新‘原料’。”
青绿色的火苗突然窜高,舔舐着炉壁上的字迹,那些模糊的字渐渐清晰——“弃婴处理记录:骨殖入瓮,血肉炼烛,毛发制线”。炉口突然“咔哒”一声,吐出颗烧焦的婴儿头骨,头骨的眼眶里插着根烛芯,正随着火苗轻轻晃动,像在眨眼。
地上的纸张突然全部竖起,婴儿轮廓的黑洞里伸出细小的手臂,朝着我的脚踝抓来。那些手臂细得像棉线,指甲却锋利如刀,划破裤管时带出刺痛,血珠滴在地上,立刻被纸上游动的暗红色液汁吸了进去。
“它们想要你的骨头补全自己。”老头在身后说,声音里带着诡异的笑意,“育婴堂当年埋了七十二个死婴,现在还差最后一个锁骨,就是你手里那根。补全了,就能凑成副完整的骨架,从炉子里爬出来了。”
我挥刀砍断那些手臂,刀刃却被婴儿的头发缠住——那些头发细如蚕丝,韧性极强,瞬间缠上手腕,往骨缝里钻。抬头时,看见所有蜡烛都自动燃起,烛火映得档案柜上的玻璃门一片血红,门里映出无数个婴儿的影子,都长着和我一样的脸。
“你以为你是谁?”老头的身影在烛火中扭曲,渐渐变成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她的脸被头发遮住,只露出嘴角的血迹,“你是第七十二个,当年你娘把你扔在育婴堂门口时,你锁骨上就带着块胎记,跟这钥匙上的牙印一模一样。”
铁炉突然剧烈震动,炉盖“哐当”被顶开,里面涌出浓稠的黑烟,烟里裹着无数双眼睛,都在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锁骨钥匙。那些蜡烛的火苗突然全部转向,在地上拼出个圆形,把我围在中央,像个等待献祭的祭坛。
“把钥匙扔进去!”女人的声音尖利如刀,“不然就把你活着炼了!”她的头发突然暴涨,缠住我的脖子,发丝上的黏液滴在皮肤上,灼出细小的水泡。
锁骨钥匙突然发烫,牙印处渗出暗红色的液汁,滴在地上的蜡烛阵里。那些蜡烛的火苗瞬间变成血红色,照亮了档案柜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放着个黑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补”字。
我猛地扯断头发,抓起黑陶瓮砸向铁炉。瓮碎的瞬间,无数细小的骨头从里面滚出来,与锁骨钥匙碰撞着发出“咔哒”声,像在拼接什么。青绿色的火苗突然熄灭,炉子里传出婴儿的啼哭,不是一个,是七十二个,哭声尖利得像玻璃划过金属。
女人的身影在哭声中渐渐透明,她最后看我的眼神里,竟带着种诡异的满足。地上的纸张全部燃起来,灰烬在风中聚成个婴儿的形状,朝着铁炉飘去。锁骨钥匙落在炉边,牙印处的液汁凝成颗血珠,滴进炉底的骨堆里。
档案馆的老钟突然敲响,“当——”的一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我抬头看向气窗,天已经黑透了,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雪花落在窗上,瞬间被烫化——铁炉的温度越来越高,炉壁上的字迹开始融化,顺着炉脚淌成暗红色的溪流。
老头不知何时变回了原样,正蹲在炉边添柴,柴是用档案纸卷的,上面的婴儿轮廓在火中扭曲,发出“滋滋”的声响。“每年都要补一次骨,”他头也不抬地说,“不然这些小家伙不安分。”
我走出档案馆时,后巷的青苔已经冻成了青黑色,踩上去脆生生的,像踩碎了无数细小的骨头。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灯杆上缠着圈婴儿的襁褓布,布上的血迹冻成了暗红色,在风中轻轻摆动,像只挥手的小手。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只有张照片——黑陶瓮的碎片里,拼出了副完整的婴儿骨架,锁骨的位置,正好嵌着那根钥匙的形状。发送者的名字显示为“第七十二”,头像却是片燃烧的档案纸,在屏幕上明明灭灭,像在对我眨眼睛。
雪越下越大,落在肩头竟有些烫。我摸了摸锁骨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块胎记,形状和钥匙上的牙印一模一样,在雪光里泛着淡淡的红,像块刚凝固的血痂。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不是一个,是七十二个,混在风雪里,顺着后巷的青苔,慢慢爬向档案馆的铁炉——那里的火,还没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