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沉郁的暗金。
晚风掠过宫墙,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岁月低语。
远处更鼓悠悠传来,一声声敲在寂静的天际线上。
与宫城的肃杀不同,城南的烬安亭内,却是烛影摇红,暖意融融。
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得窗纸泛起橙黄光晕,檀香自铜炉袅袅升腾,带着一丝清苦的木质气息,沁入肺腑。
黄谋士一身青布长衫,清瘦的身影在灯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宛如墨笔勾勒于宣纸之上。
他摊开一幅精心绘制的朝官名录图卷,羊皮纸页微微泛黄,触手粗糙而温厚,上面用朱、墨、青三色笔迹标注着京中百官的派系与关系网,线条细密如蛛网,隐伏杀机。
他的指尖修长,最终点在了两个名字上。
“张大臣,刘侍郎。”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锐利,“此二人久居中枢,不党不附,是朝中真正的‘立柱’。然则,风向已变。”
他抬眼看向主位上那个静静品茶的女子:“张大人近一月来,已三次借口抱恙,拒了陛下面圣的私下召见。而那位一向明哲保身的刘侍郎,却频频与御前亲军副统制魏将军私会。”
苏烬宁端着茶盏,指尖温热,釉面光滑微润,氤氲的水汽扑上脸颊,带着淡淡的龙井清香,略带涩意,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轻抿一口,茶汤滑过舌尖,清冽回甘,喉间余韵悠长。
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她眼瞳深处一丝微不可见的金光悄然流转,“末世之眼”被悄然激活。
刹那间,无数纷乱的画面涌入脑海——其中一幕如电光火石般刺入心神:三日之后,庄严肃穆的政事堂上,她执紫毫笔,在一份崭新的、关于北境屯田流民安置的新政令上,落笔成章……
**这不是记忆,也不是幻想……而是“末世之眼”从万千可能中捕捉到的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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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隐去,苏烬宁缓缓睁开眼,长睫微颤,遮住了那抹洞悉未来的锋芒。
她放下茶盏,瓷底轻碰案几,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一个念旧,一个贪安。”她低语,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破局,便在此二人。”
她侧首,对侍立一旁的青鸢吩咐:“去,唤胡宫女来见我。”片刻后,她又补充道,“告诉她,明日随我去一趟张府,送药。”
——**胡氏原是张夫人乳母的侄女,自幼随主入府,如今虽不起眼,却是我埋了十年的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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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停在了吏部尚书张大臣的府邸门前。
苏烬宁携林墨登门,不施华服,仅着素衣,裙裾拂过青石阶,无声无息,姿态极低,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她递上的拜帖名目是为老臣送药——以金銮殿上那惊艳四座的“烬心莲”为主材,调制的“宁神散”。
药包以素绢包裹,入手微温,散发出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莲非莲,沁人心脾。
她声称此药可缓解老臣因朝事劳心而起的心疾,实则昨日已从眼线胡宫女的密报中得知,张大臣的夫人久病缠身,缠绵病榻,宫中太医亦束手无策。
果不其然,听闻苏烬宁是来为夫人看诊,原本打算闭门谢客的张大臣亲自迎了出来。
入了内堂,苏烬宁对朝堂之事闭口不谈,只细细询问张夫人的汤药冷暖,饮食起居。
她俯身拨弄药炉炭火,指节微红却不曾停歇,炉中松枝噼啪作响,热浪裹挟着药香弥漫开来,熏得人眼皮微沉。
林墨为张夫人诊脉后,更是当场开出新的方子,并由苏烬宁亲手为药炉调整火候,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仿佛她不是在搅动朝堂风云的苏家孤女,而只是一个关心长辈的晚辈。
望着眼前这一幕,张大臣紧绷多日的神情终于松动,眼眶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
他挥退下人,声音沙哑地吐露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先帝……先帝临终前,曾将老臣召至榻前,私下托付,若苏家有难,务必照拂一二……可这些年,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脸上满是愧疚与自责,像一座被掏空的大山。
苏烬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
她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历经风霜的平静:“大人不必自责。时局如此,非一人之力可回天。今日烬宁前来,并非要挟大人站队,只是想请大人亲眼看看,当年那个需要您照拂的孩子,如今,有没有辜负先帝与苏家的忠骨。”
一番话,不卑不亢,却重逾千斤。
离府时,天光大好,晨雾散尽,阳光洒在屋檐瓦当上,折射出柔和的金辉。
就在胡宫女指尖滑过书架暗格的刹那,第一滴春雨砸在窗纸上,洇开一圈微黄的晕。
数里之外,乾清宫偏殿的琉璃檐角滴落雨水,映着廊下猩红宫灯,宛如血泪。
殿内,魏将军正将一只沉甸甸的锦盒推向刘侍郎……
“刘大人,陛下体恤能臣,这十颗南海夜明珠,只是小小意思。城南柳巷的那处三进宅院,地契也已备好。”
刘侍郎捻着胡须,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陛下厚恩,微臣本当叩首谢恩……只是,户部的账目盘根错节,若将来有哪个不长眼的,翻出三年前神机营那笔采买的旧账,说我户部亏空与此有关,那这珠子……怕是要变成烫手的枷锁了。”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讨要一个绝对的保证。
魏将军冷笑一声,胸有成竹:“刘大人多虑了。只要您是陛下的人,往日的些许瑕疵,自然会‘烟消云散’。这天下,终究是姓萧的。”
话音刚落,殿外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忽然响起:“启禀刘大人,宫外苏小姐遣人送来春绸一匹,说是听闻令媛即将及笄,特送上贺礼。”
刘侍郎一怔,派人取来一看,那是一匹质地上乘的素色云锦,丝线细腻柔滑,触手如流水,不张扬,不清贫,恰到好处的体面。
他望着那匹布料,又看了看桌上珠光宝气的锦盒,沉默了许久,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如同心弦轻颤。
当夜,烬安亭烛影婆娑。
黄谋士呈上誊抄账册:“查到了。刘侍郎三年前经手的那笔边军粮饷,确有大额虚报。但款项并未入他私囊,而是辗转流入了当年遭遇水患的江南三府,充作了赈灾民仓的补给。他这人,贪名不贪财,最怕的就是一生清誉受损。”
苏烬宁听着,望向窗外细雨织帘,忽而一笑:“明日,请林墨去配一副‘清络丹’,就说专治因忧思过度导致的脉滞之症,赠予刘府。”她将笔搁下,眸光微闪,“再让青鸢放出风声——就说昨夜有人举报东市聚赌,务必要‘严查到底’。另传话大理寺卿,近日收到密报,即将彻查各部历年旧账,以清吏治。”
她声音轻柔,却如细雨渗入大地:“我要让他知道,我能揭他,也能护他。”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屋檐,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处宫城的灯火在雨幕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如豆,如星。
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正在这座庞大的京城里,于每个人的心间蔓延。
三日后,早朝。
一直称病告假的张大臣赫然在列,他手持笏板,越众而出,高声奏请重审三年前的“北境屯田案”,言辞恳切,直指当年处置草率,不宜因一人之过,而废百官之信,令天下寒心。
此言一出,朝堂震动,数名老臣随即附议。
而户部右侍郎刘侍郎,则再次称病未出。
但就在昨日,有人看见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已将那匹素色云锦裁成了嫁衣的里衬,笑靥如花,指尖抚过绸缎时,仿佛触到了安稳的未来。
乾清宫内,上好的青花瓷盏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溅落,清脆刺耳。
萧景珩面沉如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魏将军呢!让他给朕滚进来!”
阶下伺候的宦官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跪倒在地:“回……回陛下,魏将军昨夜巡查东市时,不知为何与人起了冲突,被……被巡防营的人以‘扰民滋事’为由,暂时扣押了……”
萧景珩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巡防营,那是他为了安抚赵将军,刚刚官复原职的禁军左统领的地盘!
他一步步走到殿中的巨大铜镜前,凝视着镜中那个面容疲惫、眼底布满血丝的帝王。
这天下,本该是他的棋盘!
为何如今,棋子竟一个个脱离了掌控?
忽然,他感觉袖口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热。
他猛地抬手一看,只见那枚他贴身收藏的、烧焦了半边的炭雕蝴蝶,竟在无人点燃的情况下,自行燃起了一角幽幽的火苗!
灰烬飘落,在他掌心,诡异地聚成了一个字——逆。
萧景珩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喃喃道:“你不用争……我给你的,从来都是真的。”
回音荡尽,殿宇寂寥。
那枚焦黑的蝴蝶静静躺在掌心,余烬未冷,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而在这座城的另一端,春风拂过梨树,片片飞雪落在青石阶前。
林墨依计前来“问诊”,纤细的手指搭在刘侍郎的腕脉上,把脉片刻后,她抬起眼,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