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稠得化不开。时间在音乐盒里仿佛凝固了,只有胸腔里那颗东西还在一下下跳动,证明自己依然活着。段新红蜷缩在天鹅绒上,四肢早就麻了,动一下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湿冷,和外面苏小小房间那暖融融的粉色调子一点也不搭。耳朵贴在盒壁上,外面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极轻微的、规律的呼吸声,是苏小小睡着了。这呼吸声比之前的任何噪音都让人不安,它代表着掌控者就在附近,沉睡的狮子也是狮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段新红的眼皮开始发沉,意识像浸了水的纸,慢慢往下坠。就在她快要被疲倦拖进混沌里的时候,“咔哒”一声轻响,像一根针扎破了混沌的气泡。紧接着,音乐盒的盖子被掀开了。
光猛地涌进来,刺得她立刻闭紧了眼睛,眼泪差点被逼出来。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慢慢睁开一条缝。苏小小俯身看着盒子里面,脸在逆光里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清晨特有的、毫无倦意的清醒和专注。她没说话,只是看着,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到手、急需确认其完好无损的珍宝。
段新红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背脊抵住了冰凉的盒壁,无处可退。苏小小伸出了手,那白皙纤细的手指,像昨天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姿态,轻轻圈住了她,将她从天鹅绒的巢穴里捧了出来。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她被放在了那个宽阔冰凉的木质台面上。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房间里那些沉默的娃娃们也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它们玻璃做的眼珠反射着光线,空洞地注视着台面上这微小的活物。
苏小小转身走开了,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不是预料中的食物或水,而是一个小小的、带着喷嘴的透明瓶子,瓶子里是透明的液体,还有一把看起来极其柔软的小刷子,像是画水彩画用的那种,毛尖细密。
“昨天太匆忙了,”苏小小开口了,声音轻柔,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解释,“那些垃圾站的味道,沾在你身上了。”她拿起那个小瓶子,对着光看了看,然后,对准了段新红。
段新红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要干什么?消毒?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没有生命的物件?她本能地想躲,可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
“嗤——”
极其细微的一声,一阵带着浓郁香气的、冰凉的水雾兜头罩下。细密的水珠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衣裙。是香水!非常浓郁的花香,甜腻得几乎让人窒息,迅速掩盖了昨天沾染的、那一点点几乎已经散尽的垃圾站的污浊气息。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流进眼睛里,一阵涩痛。她忍不住闭上了眼,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灌满了那令人头晕的香气。
苏小小似乎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她放下香水瓶子,拿起那把柔软的小刷子。刷毛沾了点旁边杯子里的清水,然后开始在她头上、身上轻轻刷动。动作很仔细,一下,一下,顺着头发丝的方向,刷过肩膀,刷过脊背,刷过手臂。像是在清洗一件极其易损的、沾了灰尘的工艺品。刷毛很软,但沾了水,反复在一个地方刷动,还是带来了一种怪异的摩擦感,皮肤微微发红。
段新红僵直地站着,任由那刷子在自己身上移动。她感觉自己像博物馆里那些需要定期维护的出土文物,被专家用专业的工具小心打理。没有疼痛,没有粗暴的拉扯,只有一种被彻底物化的、冰冷的对待。苏小小的表情很专注,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她不时停下来,凑近了仔细看,确认那些看不见的“污渍”是否已经被清除。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很难受。身上的裙子也湿了,紧紧裹着身体,又重又冷。段新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小小停了下来。她看着段新红湿透的、狼狈的样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悦。“忍一下,”她说,语气没什么起伏,“很快就好了。必须弄得干干净净的。”她放下刷子,又拿起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极其柔软的白绒布,开始轻轻蘸拭段新红头发和身体上的水珠。动作比刚才用刷子时还要轻柔,像是怕力道稍大就会把她碰碎。
水珠被一点点吸走,但那股浓郁的香水味却顽固地附着在每一根发丝,每一寸布料上,仿佛已经渗透了进去。段新红觉得自己像被浸泡在了香精瓶子里,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苏小小赋予她的“洁净”气息。这味道让她恶心,却又无力摆脱。
脸上的水渍被小心蘸干后,苏小小又拿起了另外一样东西——一把极其小巧,看起来像是用来做微缩模型的金屑梳子。梳齿细密得几乎看不清。她用手极轻地拢起段新红湿漉漉的头发,开始一点点梳理。梳子划过头皮,带来轻微的拉扯感。苏小小的动作很耐心,遇到打结的地方,会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开,再继续梳。她梳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这不是在梳理头发,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段新红闭上眼睛。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的段新红时,她也会花很多时间打理自己的头发,用昂贵的洗发水、护发素,去最好的沙龙做护理。那时候,头发是武器,是魅惑的一部分。现在,头发成了需要被“净化”、被“整理”的物件,由一个掌控着她生死的少女,用一把微缩梳子,慢条斯理地打理。这对比带来的荒谬感和屈辱感,比直接的打骂更甚。
梳子终于离开了她的头发。苏小小端详着她,似乎对梳顺后的效果比较满意。湿发不再凌乱,服帖地披散着,虽然还是湿冷地贴着皮肤。
“好了。”苏小小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放下梳子,又将段新红捧了起来,凑到眼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仔细审视着,从头发到脸颊,再到身体,不放过任何细节。
“现在好多了。”她得出结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没有了。”她捧着段新红,走到房间的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苏小小柔美的脸庞,和她手中那微小、湿漉、散发着不属于自身浓香的存在。
“看,”苏小小对着镜子里的段新红说,声音带着诱导,“这样多好。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段新红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小脸,湿发黏在额角,琥珀色的眼睛里空洞无物,像两个小小的、失去了光泽的玻璃珠子。身上那件原本就普通的裙子,湿了之后更显得皱巴巴,紧紧裹着瘦弱的身体。这就是“该有的样子”?一个被清洗过、被喷洒了香料、被打理得符合收藏者心意的……娃娃?
苏小小没有在镜前停留太久。她捧着段新红回到台面边,但没有立刻把她放回音乐盒。她拉开了台子的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小东西,有各色的碎布,丝线,还有几个更小的、像是用来收纳的透明塑料盒。她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块柔软的、干燥的白绒布,铺在台面上,然后将段新红放在了上面。
“在这里晾干。”她吩咐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对待一个听懂人话的宠物。“湿着回去会生病的。”她说完,便不再看段新红,转身走到书桌前,拿出课本,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段新红独自坐在那块白绒布上,身体依然因为湿冷而微微发抖。浓郁的香水味顽固地钻进鼻腔,让她阵阵发晕。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台面上,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她看着苏小小伏案学习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安静,就像一个普通的、用功的女学生。
谁能想到,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女,刚刚用一种温柔到极致的方式,完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净化”仪式?洗去的不是污渍,而是她与外界、与过去最后的一丝联系。那香水的味道,像一个无形的标记,宣告着所有权,也隔绝了其他一切气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反光的、湿漉的裙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干净,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刑罚。一种用温柔的手,施加的、更加令人绝望的刑罚。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但心里的寒意,却随着那甜腻的香气,一丝丝,渗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