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十岁生日那天,山雾还没散透,安燠就揣着个红布包钻进了灶房。
程砚正蹲在土灶前添柴,见她猫着腰翻木箱,鼻尖沾了层灶灰也不擦,便用沾着蜂蜜的手指戳她后背:夫人今日鬼鬼祟祟,莫不是要给我藏蜜饯?
去去去。安燠拍开他的手,从箱底摸出支用麻纸裹着的笔,给小芽的。
程砚凑过去瞧,狼毫笔杆油亮亮的,尾端刻着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正是他去年新打钉耙时掉的鬃毛。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扛着那把钉耙第一次撞进这山坳,鬃毛上还沾着野果浆,被安燠嫌弃活像头刚拱完蜜罐的熊。
小芽她爹走得早...安燠摩挲笔杆,声音轻得像灶膛里的火星,可钉耙在,鬃毛在,这孩子的根就不会断。
程砚喉结动了动,伸手替她抹去鼻尖的灰:你总说要当暖根,我看啊,你是把整座山都焐成了蜂窝——甜得人骨头都软。
院外传来小丫头脆生生的喊门声,安燠忙把笔塞进红布包,转身时撞翻了程砚的蜜罐。
金黄的蜜液淌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太阳。
阿燠姨!
程叔叔!小芽扎着双马尾冲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三妮说您藏了糖人在东屋!
安燠笑着把红布包递过去:比糖人金贵。
小芽解开麻纸的手在抖,狼毫笔杆触到掌心时,她突然想起阿爹临终前攥着钉耙说的话——等芽芽十岁,把钉耙尖磨了给你做簪子。
可如今这簪子成了笔,笔杆上的山茶花,倒比记忆里阿爹粗糙的手更暖。
这是...阿爹的钉耙?她声音发颤。
安燠蹲下来与她平视:你阿爹的钉耙修过桥,扛过粮,救过坠崖的羊羔。
现在它变成笔,要记的是——她指了指墙上新挂的红皮账簿,张伯修桥出力三日,记诚信三钱;吴姐熬药照看孤儿,存仁心五分。
咱们山里的账,不记金银,记人心。
小芽摸着账簿封皮,墨迹未干的山民志三个字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
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安燠裹着程砚的皮袄教她认字,笔尖在雪地上画了又擦,说:等你能把这字写进每个人的日子里,才算真会了。
午后,山神庙前的老槐树下支起了青布棚。
安燠扯着程砚的袖子往棚里拽:今日你可得老实坐着——这是少年议事堂的首秀。
十五个孩子挤在长条凳上,最小的豆丁才七岁,举着竹片当惊堂木,啪地拍在石桌上:现在开会!
议题:该不该给程神放假?
三妮第一个举手,程叔叔上个月修了八间房檐,手都裂了口!
不该!二壮急得直挠头,上回程神去巡山,西坡的篱笆塌了半宿都没人修!
可以休沐,但要缴蜂蜜税小芽突然站起来,像只炸毛的小狐狸,程神喝了咱们二十坛蜜,总得回点礼吧?
孩子们哄堂大笑,程砚在台下假装吹胡子:好哇,你们这是要剥削山神?可他耳尖早红成了山果,偷偷把藏在背后的蜜罐往安燠手里塞——里面的蜜比往常多了一倍。
散会时,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安燠蹲在青布棚后,看小芽踮脚把休沐决议贴在公告栏上,墨迹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旧纸——是三年前她教孩子们写的字。
夫人在偷乐什么?程砚摸过来,胳膊肘撞了撞她,明日开始我可真要歇着了,你得负责挑水劈柴。
行啊。安燠指了指不远处抱着竹片跑的小芽,不过咱们的小券长说了,领陪吃饭券得排队。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片,上面刻着程砚 陪安燠用膳 壹次,旁边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熊。
程砚望着小芽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茶棚里用炭块画字的小丫头。
那时候雪水洇开墨迹,现在墨迹洇开了整座山。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蜜罐,蜂蜜在夕阳下泛着光,像极了小芽眼睛里的亮。
夜里,安燠翻着红皮账簿,烛火在仁心五分诚信三钱的字迹上跳动。
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她抬头时正看见个小身影从院墙上溜下去,月光只来得及照见半块蓝布衫角。
程郎。她推了推睡着的熊,明儿让三妮去邻村送两坛新腌的酸梅,就说...就说咱们的账,该让更多人瞧瞧。
程砚迷迷糊糊应了声,翻个身把她圈进怀里。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账簿扉页新写的一行字:暖,非一日之功;情,需众人来书。
而那半块蓝布衫角的主人,此刻正蹲在山外的老榆树上,怀里紧抱着个布包——里面是他偷来的账簿,墨迹未干的四个字,烫得他手心发疼。
山外老榆树上的少年蹲得腿发麻时,怀里的红皮账簿突然烫得惊人。
他低头盯着被月光染白的布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他第三次摸到山坳的院墙根。
前两次他只敢偷半块烤红薯、一截晾衣绳,可今天那本写满的账簿就摆在窗台上,像块磁石吸着他的手。
阿郎,灶房的蜜罐又空了?
院外突然响起安燠的笑骂声,少年吓得差点从树杈摔下去。
他看见穿月白衫子的女人踮脚戳程砚的肩膀,熊系山神挠着后脑勺直乐,雪沫子从他发间簌簌往下掉,活像棵被摇了尾巴的松树。
少年喉结动了动——他阿爹骂人时总揪他耳朵,哪会这样笑着说话?
第二日晌午,少年正蹲在野地里啃冷馍,头顶突然投下片阴影。
他抬头就撞进安燠含笑的眼:小柱子?
你娘昨日托人捎话,说你早饭没吃就跑了。她蹲下来,手里的竹篮飘出甜丝丝的糖蒸酥酪味,跟我回山坳喝碗热粥?
少年攥紧怀里的布包,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早打听过,这女人精得很,昨日账簿失踪时,院墙上的青苔被蹭掉巴掌大一块,窗台上还留着半枚泥脚印——可她偏要装糊涂。
我...我没偷!他梗着脖子吼,眼眶却先红了。
安燠没接话,只是掀开竹篮盖:你阿爹去年冬天帮邻村修水渠摔断了腿,你娘熬药手都泡烂了,可你们村的账册上只记了修渠三日她指尖轻轻敲了敲他怀里的布包,我们的账册上,记的是柱儿他爹带伤修渠,掌心血渍浸了三块砖;记的是柱儿他娘熬夜煎药,窗台上落了二十八片槐花瓣
少年的手指慢慢松开。
布包滑落时,封皮上山民志三个字在日光下泛着暖光,像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你想抢的不是一本册子,是一份被人信任的感觉,对吧?安燠捡起账簿,翻到夹着野菊花的那页,上个月你帮王婆婆挑水,她想记柱儿贴心,可你们里正说小崽子算什么;前日你救了掉进沟里的羊,羊主人要谢你,你说不用记——因为没人会把你的好当回事,对不对?
少年突然哭出声。
他想起阿爹断腿那天,里正揣着账本路过,只扫了眼就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误了农时要罚粮;想起自己蹲在灶房外闻糖蒸酥酪的香,被里正家的狗追着咬,邻居们只当没看见。
来山坳住三个月吧。安燠抽出手帕给他擦脸,我教你记账,不是记谁欠了几斗米,是记谁在雪夜里给邻居留了半筐炭,记谁把最后一块馍掰给讨饭的小孩。她眨眨眼,要是学不会,就罚你给程砚的蜜罐封蜡——他能把蜜吃到房梁上。
程砚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手里提着串糖葫芦:小柱儿,我灶房还藏了罐桂花蜜,比程三那馋猫藏的还甜。他蹲下来与少年平视,熊耳在发间若隐若现,我年轻时也偷过蜂窝,被蜂子蛰成猪头,阿燠笑了我三个月。
少年抽抽搭搭接过糖葫芦,糖渣沾在睫毛上。
他望着程砚耳朵尖的绒毛,突然觉得这山神不像传闻里那么凶——传闻里说他一钉耙能劈断山石,可此刻他的手轻得像片云,正帮自己拍掉裤腿的草屑。
三个月后,少年背着半旧的蓝布包站在村口。
他怀里的新账簿封皮是自己染的靛青色,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邻村志。
路过里正家时,他看见王婆婆颤巍巍往他怀里塞鸡蛋:柱儿啊,昨日你记的王婶送鸡蛋,我家那混小子看了直抹泪,说以后要天天给我捶腿。
半年后,山坳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小芽举着新得的狼毫笔直蹦跶:柱儿哥哥教我们互助记账法!
说以后修房不用按工分算,记甲帮乙砌墙,乙帮丙补瓦,大家的好都能串成串儿!
程砚靠在树桩上剥栗子,看安燠蹲在石桌前教小孩子们画字。
她发间的山茶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耳后新添的细纹——二十年前他初见她时,那处还光溜溜的,像块刚剥壳的荔枝。
不怕他们改你定的规矩?夜里,程砚翻着靛青账簿问,蜂蜜的甜香漫过床帐。
安燠正往他手背上贴治皴裂的膏药,闻言抬头笑:怕什么?
规矩是用来服务人的,不是供人跪拜的。
你看柱儿改的互助法,不就把和串得更紧了?她指尖点了点他心口,只要这里的印子还在,账怎么记都行。
程砚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见账簿上一行新字:账非死物,心是活根;今日学记,明日续温。
春耕祭那天,山坳的晒谷场飘满杏花。
安燠穿着程砚新缝的青衫,将红皮账簿郑重交到小芽手里。
小女孩翻开扉页,墨迹未干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记账,后人续章在阳光下泛着金。
竹片惊堂木拍在石桌上,三妮扯着嗓子喊:现在表决!
是否同意将互助记账法写入新《山民志》?
同意——
十五个孩子的声音撞碎春山,惊起一群白鹇。
远处山坡上,新生的麦苗绿得发亮,风过时起伏如浪,像无数支蘸饱了春水的笔,正等着在蓝天上写点什么。
某个无风的午后,程砚摸着发疼的膝盖爬上东岭老岩。
安燠早占了块向阳的石头,怀里抱着新得的猫崽子。
他刚挨着坐下,就听见她哼起走调的山歌,声音轻得像落在石缝里的阳光。
困了?安燠偏头看他。
程砚没睁眼,把脑袋往她肩上一靠。
风掀起两人的衣角,他闻见她身上熟悉的蜜香混着山茶花味,像回到二十年前那个雪天——他扛着钉耙撞进山坳,撞进她的眼睛里,撞进这辈子最暖的账册里。
猫崽子了一声,在安燠腿上蜷成毛团。
程砚的呼吸渐沉,老岩下的山溪唱着歌流过,把他的鼾声揉碎在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