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屋檐,把小芽的犹豫吹进了夜色里。
直到院门口传来阿燠姨!
程爸!的抽噎声,安燠才惊觉小芽在门外站了许久——小姑娘的辫梢沾着夜露,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发白,眼睛肿得像两颗浸了水的红樱桃。
怎么了?安燠蹲下来,用帕子给她擦脸,鼻尖立刻触到股酸溜溜的委屈味,是小芽最爱的桂花糖霜都压不住的。
程砚刚从灶房端出热乎的红薯粥,见状慌忙把碗往桌上一放,膝盖还沾着白天修篱笆的草屑,是不是先生布置的字没写好?
程爸帮你描——
不是...小芽抽抽搭搭吸了吸鼻子,突然扑进安燠怀里,同桌说...说山神晚上要回庙里睡觉,不能陪孩子吃饭。
他还说我撒谎,说程爸不是真爸爸...
安燠的手指顿了顿。
她想起前几日晒谷场那面贴满故事的墙,王寡妇写儿子偷蜂蜜,老李画自己被媳妇追打,可轮到二字,总有人在故事末尾加一句毕竟是神仙。
就像再鲜活的人间烟火,总有人要在上面蒙层薄纱,说这是。
程砚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蹲下来与小芽平视。
他的熊耳朵在月光下微微耷拉着——这是他心情低落时的标志,连安燠都得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小芽觉得程爸是不是真爸爸?
小芽扁着嘴点头,发顶的小绒球跟着晃:程爸会给我留烤红薯尖,会在我怕黑时给床头点南瓜灯,会把我骑在脖子上摘枣子...神仙才不会把枣核卡在牙缝里呢!
安燠没忍住笑出声。
程砚却红了眼眶,伸手揉乱小芽的头发:那程爸明天就去村学,告诉他们神仙也得吃饭拉屎,也会把粥煮成黑煤球。
第二日未时三刻,村学的孩子们刚背完《三字经》,就见校门外立着个扛竹篓的大高个。
程砚的粗布短打沾着草汁,竹篓里东倒西歪插着几株带泥的草药,最上面还搁着罐没盖严的蜂蜜,甜香顺着风往教室里钻。
程山神!有孩子怯生生喊。
叫程叔。程砚弯腰把竹篓放下,竹篾蹭过青石板发出沙沙响,今天起程叔是你们的课外劳作导师,带你们认草药、辨蜂种。
先说好啊,我小时候爬树摔过七次,掏蜂窝被蛰成过猪头,谁要是摔了碰了,不许笑——他突然蹲下来,对着缩在墙角的跛脚小栓眨眨眼,就像小栓不敢爬树,程叔也不敢。
你看,他卷起裤腿,膝盖上结着块浅褐色的痂,上个月帮张阿公家修篱笆划的,现在还疼呢。
小栓的眼睛亮了。
有胆大的孩子凑过去摸那痂:原来神仙也会疼啊?
傻小子,程砚捏了捏他的后颈,神仙也是人修的。
就像你阿娘熬粥要守火候,我们修神仙也要磕磕绊绊。
安燠躲在教室窗后,看程砚掰着手指教孩子们认车前草,看小栓颤巍巍爬上矮树时他比孩子还紧张地伸手接,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孩子们的影子叠成一片。
她摸出怀里的小本子,在祛魅计划那页新添一行:程砚今天说了七次,三次,零次。
三日后的清晨,村学的黑板上多了张红纸:笨爸爸大赛·家长开放日。
安燠站在讲台前,晃着手里的木哨:比赛项目:修板凳、背娃过河、编柳筐。
奖品是程山神亲手做的木陀螺——她故意拖长音调,不过输了的要给赢的唱《放牛山歌》。
台下炸开一片欢呼。
程砚挤在家长堆里,穿着安燠特意找的旧粗布衫,腰间还系着条补丁摞补丁的围裙。
小芽拽着他的衣角:程爸你要加油!
阿燠姨说我们要拿第一!
知道知道。程砚摸着后颈嘿嘿笑,手却悄悄把编柳筐的柳条往粗的挑。
修板凳时他故意把钉子敲歪,背娃过河时故意在浅滩上踉跄,急得小芽在岸边直跺脚:程爸你倒是用点力啊!
最后一项编柳筐,安燠路过,蹲在程砚旁边:这里要交叉,对,像上次编鸡笼那样——哎呀你手怎么这么笨?她指尖快速动着,把程砚的柳条抢过来三两下编成个圆滚滚的筐。
小芽眼睛一亮,扑过去抱住两人的胳膊:阿燠姨最厉害!
程爸最笨!
当安燠举着木陀螺站在奖台上时,台下的王寡妇喊:原来山神夫人手这么巧!老李挠头:我还以为神仙家不沾烟火气呢!程砚站在人群里,看着小芽举着陀螺满场跑,发梢沾着的柳絮被风卷起来,突然觉得比当年站在不周山顶看云海还踏实。
入秋的天气说变就变。
这日午后,安燠正在灶房腌酸黄瓜,忽觉后颈发凉。
她推开窗,见西边的云像被墨汁染过,风卷着碎叶往村学方向跑。
程砚扛着梯子从院外进来,裤脚沾着泥:我去村学转了转,校舍的瓦松该换了,这雨要是下大了...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小芽的尖叫:阿燠姨!
程爸!
要下暴雨啦——灶房里的酸黄瓜坛子地冒了个泡,安燠正用木勺压着青瓜,后颈突然窜起股凉意——这是她修炼《睡仙诀》后养成的灵觉,比村头老榆树上的乌鸦报雨还准。
她扒着窗往外看,西边的云正像被扯碎的棉絮,灰压压地往村学方向滚,风卷着碎叶打旋儿,把晾衣绳上的小芽红肚兜吹得猎猎响。
程砚!她抄起屋檐下的斗笠往外跑,正撞上进门的程砚。
男人扛着半人高的竹梯,裤脚沾着新泥,发梢还挂着几点雨星子:我刚去村学转了转,后屋那片瓦松都烂透了。
方才和张木匠借梯子,他说这雨要下透——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小芽带着哭腔的尖叫:阿燠姨!
程爸!
教室漏雨啦——
安燠的指尖瞬间攥紧斗笠绳。
她和程砚对视一眼,连门都顾不上关,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村学狂奔。
雨丝裹着土腥气劈头盖脸砸下来,等跑到教室门口时,两人的鞋尖都浸了水。
推开门的刹那,安燠险些红了眼。
三十来个小萝卜头全挤在课桌底下,小栓的跛脚卡在两条长凳间,正急得直抽抽;最胆小的妞妞抱着布娃娃,睫毛上挂着水珠,抽噎声比雨声还碎。
屋顶的漏洞像开了道小瀑布,雨水哗啦啦砸在讲台上,把安燠上周写的《认草药图》泡成了浆糊。
都出来都出来!程砚把梯子往墙边一靠,扯下被雨水浸透的外衣拧水,露出结实的古铜色后背,程叔给你们修屋顶,保证比张阿公家的鸡窝还严实!他抄起竹梯往漏雨处走,木梯脚在湿地板上打滑,差点撞翻后排的煤炉——要搁从前,他动根手指头就能让瓦片自动归位,可自打和安燠商量好祛魅计划,他连最基础的腾云术都戒了。
程爸小心!小芽从课桌底下钻出来,举着块破布往他脚边垫,我阿娘说踩布不滑!
其他孩子跟着探出头。
小栓扶着桌子慢慢挪过来,手里攥着半截麻绳:我...我帮你绑梯子!妞妞吸了吸鼻子,把怀里的布娃娃塞进同桌手里,颠颠儿跑去向程砚递瓦刀:给!
我阿爹修房时用这个!
程砚踩着梯子爬到漏雨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把新换的粗布裤淋成了深褐色。
他单手扶着房梁,另一只手去揭碎瓦,指尖被锋利的陶片划了道血口子,却像没事人似的把碎瓦往怀里一揣:小芽,把新瓦递给程爸!
栓子,你帮着扶梯子——对,就像上次你扶张阿公那样!
雨越下越大,可教室里的哭声渐渐停了。
孩子们排着队往梯子上递瓦,有的举着铜盆接漏,有的把自己的干手帕塞给程砚擦脸。
最前排扎羊角辫的小梨踮着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程砚被雨水浇得发颤的后背,小声对同桌说:我...我爹修房也是这样,会喘气,会擦汗,还会被瓦割到手...
那程爸爸和你爹一样呀!同桌的小胖墩吸着鼻涕笑,我爹上次修房摔了个屁股墩,程爸爸刚才也差点摔!
安燠站在教室后排,看着这一幕。
她摸出怀里的小本子,却没急着记录——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本子上,把祛魅计划四个字晕染成了模糊的团。
原来真正的祛魅,从来不是告诉孩子们神仙会拉屎,而是让他们看见,那个被称作的人,和自己的阿爹阿娘一样,会疼,会慌,会在暴雨里为他们弯下腰。
秋去冬来,村学的银杏叶黄了又落。
同学们注意!安燠站在教室中央,手里捏着卷泛黄的稿纸,明天就是期末汇报演出,咱们的短剧《我们的山神》得再排一遍!她话音刚落,小芽地举起手:阿燠姨,我要演我自己!
行啊。安燠憋着笑翻开剧本,不过程山神这个角色嘛...她故意拖长音调,没有台词哦。
台下炸开一片嘘声。小栓举着道具药筐站起来:那程山神干啥?
帮王奶奶挑水。安燠指着第一幕,第二幕给李爷爷的小狗包扎爪子,第三幕教妞妞扎辫子——她突然顿住,望向教室后门。
程砚正扒着门框往里瞧,发梢沾着草屑,怀里还揣着个鼓囊囊的布包,说曹操曹操到!
程老师,来给孩子们示范下怎么扎辫子?
程砚的耳尖地红了。
他硬着头皮走进教室,从布包里掏出五颜六色的头绳——是安燠趁他睡觉翻他包袱时塞进去的。
妞妞蹦蹦跳跳跑过去,程砚笨拙地把她的头发分成三股,头绳绕到第三圈时地崩断了,逗得孩子们笑作一团。
演出当天,村学的土操场搭起了草棚戏台。
安燠躲在幕布后,看着程砚穿着她特意缝的旧蓝布衫上台——这是剧本里帮王奶奶挑水的戏份。
他弓着背,扁担在肩头晃得厉害,水桶里的水泼出来湿了裤脚,活脱脱就是村里李阿爹挑水的模样。
下一幕!唰地拉开,程砚蹲在地上,正用布条给道具小狗缠爪子。
小栓举着药筐在旁边:程山神说,小狗的爪子破了要包起来,就像小栓的脚崴了要敷药!
最后一幕,程砚坐在小板凳上,给扎着羊角辫的妞妞梳头发。
他的手指粗得像胡萝卜,头绳绕了七圈才系紧,妞妞的头发被扯得翘成了小刺猬,台下的家长们笑得直拍腿。
我爸爸不是天上来的!小芽突然从幕后跑出来,扑进程砚怀里。
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草棚外的风声,他是每天都会回家吃饭的人!
全场寂静。
王寡妇抹着眼泪翻包袱,摸出块揉皱的桂花糖往嘴里塞;张木匠用力拍着大腿,震得板凳响;连最古板的老学究都红了眼眶,用袖子抹着胡子上的水珠。
掌声像炸雷般响起。
程砚的手在小芽背上轻轻拍着,抬头时安燠看见他眼角发亮。
她突然想起初遇那天,这个扛着钉耙的熊山神站在她的狐狸洞前,说要,现在他的钉耙早被收进了阁楼,取而代之的是墙角的竹梯、灶房的锅铲,还有小芽床头那盏永远亮着的南瓜灯。
夜很深了,小芽的鼾声像只小奶猫。
程砚轻手轻脚给她掖好被子,转身时撞翻了床头的木陀螺——那是上次家长开放日的奖品,被小芽盘得油光水滑。
我这样...算合格爹吗?他声音哑哑的,站在月光里像座被雨水淋过的山。
安燠倚在门框上笑。
她走过去,握住他沾着木屑的手——这双手曾托起不周山的星辰,现在正沾着小芽的头油香。你早就不是山神了。
那是?
是我们女儿心里,第一个叫的人。
月光漫过晾衣绳,小芽的红肚兜、程砚的蓝布衫、安燠的青狐裘并排晃着,像面绣满人间烟火的旗。
次日清晨,安燠去河边洗衣。
张阿婆家的小媳妇蹲在埠头抹眼泪,几个婶子端着洗衣盆从她身边绕开,嘴上说着克夫的命,脚步却故意踩起水花溅湿她的裙角。
安燠的手指顿了顿,搓衣板地裂了道缝——这是她修炼以来头回失控。
她望着小媳妇颤抖的肩背,突然想起话本里那句祛魅易,祛偏见难。
河水漫过她的脚踝,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比昨夜的月光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