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午后的阳光把窗纸晒得暖烘烘的。
安燠踮脚去够梁上的旧木箱时,发顶的银簪勾住了垂落的蛛网,碎絮粘在发间,倒像新簪了朵云。
她踩着程砚特意钉的木凳,指尖刚触到箱沿,突然一声——箱底的竹篾年久松了,整箱旧物倾泻而下。
泛黄的红纸片最先落进她怀里。
安燠低头,见那纸角还沾着半块蜜渍,字迹被岁月泡得发皱:背娃一次,换甜酒酿三坛替守夜半宿,抵十斤山核桃。
最上面那张边角磨得毛糙,背娃一次四个字被她当年写得歪歪扭扭——那是系统刚关闭时,她慌得整夜睡不着,拉着程砚在院门口支了块木牌,说要用最土的法子攒人情。
蜂蝶掠过窗棂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
安燠蹲下身,指尖反复摩挲那张背娃一次的残纸。
小芽追着蝴蝶跑过田埂的笑声撞进耳朵,清凌凌的像山涧水,可她心口却泛开细针似的疼——从前有系统替她记着安全值,记着签到进度,如今连张纸片都要她自己收着,会不会哪天睡醒,米缸空了、蜂箱塌了、小芽的笑声也跟着没了?
夫人?
程砚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
安燠手忙脚乱把碎纸往袖里塞,抬头正撞进他沾着草屑的眼睛——他刚扫完院,竹扫帚倚在墙根,裤脚还沾着新泥。
瞅见你翻箱倒柜的,程砚蹲在门槛上,从怀里摸出颗山杏抛着玩,前儿北坡野猪拱了李家菜园。他咬开杏核,甜中带苦的仁香漫开,我顺手赶了,没动钉耙。
安燠捏着碎纸的手松了松:那你累不累?
累啊。程砚咧嘴笑,露出被山杏染黄的牙,回来睡了两柱香,醒得比鸡早。他屈指弹了弹杏核,你记不记得刚穿书那会儿?
你说我扛钉耙像座移动粮仓,现在倒好,没系统护着,我这老熊的力气倒更实在了。
风掀起他的袖口,露出去年为她挡雷时留下的淡白疤痕。
安燠突然想起系统还在时,他总说有神仙规矩在,我不能太护着你,如今倒好,那道疤像道刻进骨头里的签,比任何系统提示都实在。
她低头把碎纸塞进枕底,压得平平的,像藏起一片不会融的雪。
是夜月凉。
安燠又梦见那根金箍棒破空而来,腥风裹着妖怪受死的喝声,她想跑却发现双脚陷在泥里,程砚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夫人别怕——
地一声,她撞在床柱上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得案头的红皮账簿泛着冷光。
那是她从前记签到奖励的本子,如今里面夹着小芽画的歪扭太阳、程砚补网时错结的线头,还有张被茶渍晕开的糖纸。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刚要翻开账簿,突然瞥见案角多了个粗陶罐。
陶土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指痕,是程砚惯常的手型。
安燠揭开罐盖,琥珀色的光地涌出来——是她最爱的山楂糖纸,每一张都被抚得平平整整,角对角叠成小方块,在罐底码成座金色的小山。
最底下压着张字条,墨迹未干:你说甜的东西能存十年,我给你攒着。
去年上元节的记忆突然涌上来。
她啃着糖葫芦说糖纸比糖还金贵,程砚叼着半块驴打滚含糊应知道了,如今倒真攒了三百六十张。
她指尖拂过糖纸,想起他从前总说神仙要守规矩,现在倒学会钻规矩的空子——去镇里换盐时顺道买糖,替山民修篱笆时讨糖纸,连小芽嘴馋时他都哄着把糖纸给爹爹,回头给你买双份。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安燠抱着陶罐蜷在床头,糖纸的甜香混着陶土的腥气,像团暖融融的云裹住她。
程砚翻了个身,熊耳在月光下泛着淡粉,手臂无意识地往她这边伸,搭在她腰上时还轻轻收紧。
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
安燠把脸埋进陶罐,听见隔壁屋传来细细的动静——是小芽蹬开了被子,程砚迷迷糊糊地给她掖被角,嘀咕着这小皮猴,跟你娘小时候一个样。
她抱着陶罐坐在檐下时,晨雾刚散。
程砚的声音从隔壁院飘过来,混着小芽奶声奶气的追问:爹爹,那颗最亮的......
安燠低头,见陶罐里的糖纸在晨光里闪着暖光。
她忽然想起系统关闭前说的恒常逍遥,大概就是现在这样——没有金光闪闪的签到提示,没有必须完成的剧情任务,只有旧箱笼里的碎纸片、床头的粗陶罐,还有风里飘着的,那句没说完的那颗最亮的。
安燠抱着陶罐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在夜风中泛起薄红。
隔壁院的竹窗半开着,程砚的声音裹着山风漏出来,混着小芽软乎乎的鼻音,像两颗裹了蜜的山核桃,砸得她心口甜津津的。
那爹呢?小芽趴在窗台上,晃着沾了草屑的小短腿。
程砚搬了条矮凳坐在她旁边,粗糙的指节蹭了蹭她翘起的呆毛:我啊,是被雷劈出来的笨熊。他故意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五百年前雷雨天蹲树底下躲雨,咔嚓——他突然拍了下大腿,小芽吓得一嗓子扑进他怀里,他却笑得肩膀直颤,雷劈下来的时候我吓晕了,醒过来就躺你娘洞府门口,闻着她熬的红豆粥香醒的。
骗人!安燠捏着陶罐站起身,发间银簪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明明是你扛着钉耙堵我洞门,说此山是我开要收保护费,结果闻见我烤的蜂蜜饼,蹲门槛上啃了半箩筐!
程砚隔着墙哼了声,听起来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的闷笑:那还不是你烤饼时故意掀开蒸笼?
白气儿扑我脸上,香得我钉耙都拿不稳。他突然放轻了声音,安燠听见竹椅吱呀响,大概是他把小芽抱进怀里,再说了,要不是我赖着,你早被孙悟空的金箍棒——
程大官人!安燠急得抄起脚边的葫芦砸过去,木葫芦撞在院墙上地闷响,小芽要睡了!
哦——程砚拖长调子应着,声音里全是藏不住的笑,夫人害羞了。
安燠低头盯着陶罐里的糖纸,月光落在她翘起的嘴角。
她忽然想起刚穿书那会儿,程砚总板着张脸说神仙要守规矩,现在倒好,连哄孩子都学会编排自己糗事。
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传来小芽迷迷糊糊的嘟囔:娘捡的笨熊...最厉害...
第二日晨光爬上窗棂时,安燠跪坐在床沿,手指轻轻掀开枕套。
那些被她藏了半月的旧券碎片还在,碎桃核硌得手心发痒。
她把碎片摊在案上,红纸片上的字迹像褪色的老照片——背娃一次背字少了一竖,是她手抖着写的;替守夜半宿宿字被墨点晕开,是程砚偷偷蘸了她的胭脂改的。
程砚端着茶盏推门进来,见她正往红皮账簿里夹纸,茶盏顿了顿:夫人今日起得早。
安燠把最后一片碎纸压平,提笔在账簿最后一页写了行小字。
笔尖在字上顿了顿,墨痕晕开个小团,倒像朵没开全的云,此册所记,非功非德,乃我们一块块拼回来的日子。
程砚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她发顶:写得好。他指腹蹭了蹭那行字,比系统发的奖励金页子暖。
安燠偏头看他,晨光里他眼尾的细纹都镀了层金。
她忽然想起系统关闭那晚,自己攥着空了的签到面板哭,是他摸着她的头说笨狐狸,我给你当新系统。
现在她摸着账簿硬挺的封皮,突然觉得那些会消失的签到提示,到底比不过眼前人温热的呼吸。
傍晚溪水涨了些,安燠蹲在青石板上洗衣。
程砚新打的皂角香混着水草味飘过来,她挽起的衣袖沾了水,露出腕间程砚用山藤编的镯子——说是防她被蛇咬,实则是他手笨编坏了三个才成功。
一声,溪面突然泛起细碎的光。
安燠抬头,水面却平静如镜。
她低头继续搓洗,却见自己的倒影里浮起淡金色的字,像被风吹散的星子:【检测到无求之境,宿主脱离金手指依赖症结,解锁隐藏权限:可于梦中短暂回溯任意签到场景,仅限自用,不可携带实物】。
她的手顿在水里,皂角泡从指缝里冒出来。
系统的声音还是记忆里的电子音,却比从前轻了许多,像怕惊着她。
安燠盯着水面,忽然笑出声——系统总说她,现在倒明白,真正的懒不是躺平,是有人替你担着风雨,你才敢放心打盹。
夫人!程砚的声音从上游传来,他举着根水芹菜,裤脚沾了泥,小芽说要吃凉拌芹芽,你看这根够不够嫩?
安燠把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芹菜时故意捏了捏他的手腕:程大官人今日怎么这么勤快?
那是。程砚挠头,耳尖泛红,我夫人都不怕没系统了,我这当夫君的,总得把菜挖得更嫩些。
溪水潺潺流过脚边,安燠望着他转身往家走的背影,忽然想起系统最后说的恒常逍遥。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没有金光闪闪的提示,只有灶台上温着的热粥,篱笆边追蝴蝶的小芽,还有眼前人裤脚的泥点,都在说你看,日子还在往前淌。
第三十七日的晨光比往时更烈。
安燠蹲在井边打水,绳子摇了半天才触到水面——从前能打满两桶的井,现在只够半桶。
她抬头望山,往日笼罩山尖的云雾散得干干净净,连最耐旱的老松树都耷拉着枝桠。
村头老周头蹲在田埂上叹气,旱烟杆敲得土块直响:这日头毒得邪乎,再不下雨,地里的苗儿该干死了。
安燠拎着水桶往家走,程砚迎上来接桶时,她瞥见他掌心的茧子又厚了层——这两日他天天去后山找泉水,说要给村里引条渠。
她忽然摸了摸腕上的山藤镯,藤条被汗水浸得发软,却比刚编时更贴手。
程砚。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夜里我想回溯个签到场景。
他低头看她,眼里映着明晃晃的日头。
安燠笑了,把脸埋进他怀里:就看第一次撞树签到吧。
那时候你扛着钉耙追我,说要替天行道,结果被我用定身桃砸中,蹲树底下啃了三斤野果。
程砚的胸膛震动起来,是憋笑憋得难受的闷响:夫人倒是记仇。
安燠踮脚咬了下他的耳垂:谁让某人现在总编排我捡笨熊的事?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点湿润的腥气。
安燠抬头望云——西边的天空浮着两朵碎云,像被谁撕了一半的棉絮。
她忽然想起账簿最后那行字,轻轻念出声:此册所记,乃我们一块块拼回来的日子。
程砚没接话,只是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远处传来小芽的喊叫声:爹娘!
井里的水少了,我要给菜苗浇水!
安燠应了声,转身时瞥见程砚往袖里塞了个东西——是他今早去镇里换盐时买的糖葫芦,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陶罐里那些被他攒了三百六十张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