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关外长白山脚下的靠山屯里,有个叫张老疙瘩的挖参人。这张老疙瘩四十出头,个子不高,精瘦干练,一双眼睛总像是没睡醒般半眯着,可山林子里的一草一木都逃不过他这双眼。他年轻时给屯子里的大户赵家当马弁,跑过几年关内,算是见过些世面。
这年刚入秋,张老疙瘩便收拾行囊准备进山。临行前夜,赵家当家赵老爷差人喊他过去。
赵家宅子在屯子东头,青砖灰瓦的高墙大院,门口两尊石狮子呲牙瞪眼。张老疙瘩绕过影壁,见赵老爷正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面色凝重。
“老疙瘩,这趟进山,帮我寻样东西。”赵老爷挥退下人,压低声音,“找个玉簪子,翠绿翠绿的,簪头雕着狐首,听说是前清王府里流出来的宝贝。”
张老疙瘩心里咯噔一下。长白山一带自古有狐仙传说,这雕狐首的玉簪,怕是与胡家仙有关联。他犹豫道:“老爷,这玩意儿听着邪性,怕是…”
赵老爷不耐烦地摆手:“少废话,找到簪子,赏你十块大洋。找不到,明年就别想租我赵家的地刨食儿!”
张老疙瘩只得应下。他心里明镜似的,赵老爷这般急切,定是遇上了麻烦事。屯子里早有风言风语,说赵老爷月前从省城回来后就魔怔了,夜夜梦见个穿古装的美貌女子向他哭诉,说他祖上欠她一段因果,需得以玉簪偿还。
第二天一早,张老疙瘩还是按原计划进了山。同行的还有他十六岁的侄子铁蛋。铁蛋第一次跟叔进山,看啥都新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叔,赵老爷真要那狐仙簪子做啥?难不成他要娶狐仙当小老婆?”
张老疙瘩瞪他一眼:“山里头别瞎说!冲撞了胡家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铁蛋缩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两人在山里转悠了七八天,别说玉簪,连个像样的老山参都没碰见。这天傍晚,天色突变,乌云压顶,眼看一场暴雨将至。张老疙瘩熟悉地形,带着铁蛋躲进一个隐蔽的山洞。
这洞口被藤蔓遮掩,里头却别有洞天,越走越宽敞。铁蛋举着松明子四下照看,突然惊叫:“叔,你看那石台上是不是坐着个人?”
张老疙瘩定睛一看,哪是个人,分明是只毛色银白的老狐狸,端坐在石台上,双眼微闭,似在打坐。更奇的是,老狐身前竟整齐摆放着几支簪子,在松明火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坏了,撞见胡家仙修炼了!”张老疙瘩心里叫苦,连忙拉着铁蛋跪下磕头,“仙家莫怪,俺们爷俩是躲雨的,无意冲撞仙家清修。”
老狐缓缓睁眼,目光如电,竟口吐人言:“张老疙瘩,你可是为赵守业寻那狐首玉簪而来?”
赵守业正是赵老爷的名讳。张老疙瘩吓得魂飞魄散,这狐仙竟连他名字和来意都一清二楚。
“仙家明鉴,俺也是被逼无奈…”
老狐打断他:“你且起来。那玉簪本是我旧物,百年前被赵守业祖父骗去。今日既然你来了,便是缘法。我可以将簪子给你,但你需答应我一事。”
张老疙瘩战战兢兢地问:“仙家请吩咐。”
老狐道:“簪子交给赵守业时,需告诉他‘因果已了,莫再相扰’。若他心存贪念,还想借簪子谋求他物,必有祸事临头。你可记住了?”
张老疙瘩连连点头。老狐用嘴叼起一支翠绿玉簪递给他。那簪子通体碧绿,簪头果然雕着精致的狐首,狐眼处两点猩红,似活物般灵动。
张老疙瘩双手接过玉簪,又磕了三个头,才带着铁蛋退出山洞。他们刚出洞,暴雨倾盆而下,回头看时,洞口竟消失不见,只剩陡峭石壁。
回屯路上,铁蛋好奇地问:“叔,那老狐仙为啥不自己找赵老爷算账?”
张老疙瘩道:“仙家行事自有道理。我年轻时跑关内,听说书先生讲过类似的故事,这叫‘托物还因果’,仙家不愿直接与凡人纠缠,才借咱们的手了结这段恩怨。”
回到屯子,张老疙瘩直奔赵家大院。赵老爷见到玉簪,眼睛都直了,一把抢过去反复摩挲,嘴里念念有词:“得了,终于得了…”
张老疙瘩想起狐仙嘱咐,郑重道:“老爷,仙家说了,‘因果已了,莫再相扰’。若再生贪念,必有祸事。”
赵老爷满口应承,赏了张老疙瘩十块大洋。
当夜,赵老爷捧着玉簪入睡,果然又梦见了那古装女子。这次女子不再哭诉,而是笑吟吟地向他道谢,说百年因果今日终于了结。赵老爷梦中大胆问道:“仙姑既已了结因果,可否保我赵家富贵永昌?”
女子脸色骤变,冷声道:“贪得无厌!”拂袖而去。
赵老爷惊醒,手中玉簪竟变得滚烫。他慌忙将玉簪扔在桌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赵老爷心有不甘,找来屯里的神婆问计。这神婆姓马,人称马仙姑,据说能请动胡黄二仙。马仙姑掐指一算,摇头道:“赵老爷,不是我不帮你,胡家仙最重信诺。既然说了因果已了,你再强求,只怕适得其反。”
赵老爷不信邪,又偷偷从省城请来一位自称能拘仙驭鬼的法师。这法师摆下法坛,焚符念咒,说要强请狐仙现身。
法事做到一半,突然狂风大作,法坛上的烛火全变成幽幽绿色。法师惨叫一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赵老爷吓得魂不附体,连夜将玉簪送回张老疙瘩家,求他帮忙归还狐仙。
张老疙瘩无奈,只得再进山寻找那神秘山洞。说来也怪,这次他刚进山就迷了路,在熟悉的山林里转悠三天,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洞口。
夜里,张老疙瘩宿在树下,梦见那银毛老狐。老狐道:“赵守业自作自受,已受惩戒。玉簪既已出世,便不该再隐。你且收着,日后自有缘法。”
张老疙瘩醒来,发现怀中玉簪隐隐发烫。他知道这是仙家旨意,不敢违抗,便将玉簪小心收藏起来。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张老疙瘩的运气好得出奇。进山必能找到老山参,而且都是品相极佳的“六品叶”。更奇的是,有次他在山里遇狼群,危急时刻怀中玉簪突然发出绿光,狼群竟四散逃窜。
屯子里渐渐传出风声,说张老疙瘩得了狐仙庇佑。有人羡慕,也有人嫉妒。屯西头的猎户王老五就放出话来说:“什么狐仙庇佑,分明是张老疙瘩撞了邪,迟早给屯子招灾!”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大雪封山,屯里不少人家的存粮见了底。王老五上山打猎时又不慎摔断了腿,家中更是雪上加霜。除夕夜,王老五家的柴房莫名其妙多出一袋米和两只冻山鸡,解了燃眉之急。
王老五媳妇在米袋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画着只简笔狐狸。王老五这才知道是张老疙瘩暗中相助,惭愧不已,从此对张老疙瘩敬重有加。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一股胡子(土匪)流窜到靠山屯附近,扬言要洗劫屯子。屯里人心惶惶,赵老爷更是收拾细软准备跑路。
危急时刻,张老疙瘩梦见老狐对他说:“明日午时,将玉簪置于屯口老槐树下,自有退敌之法。”
第二天,张老疙瘩依言将玉簪放在老槐树下的石台上。午时刚过,山路上尘土飞扬,胡子马队果然来了。可奇怪的是,他们走到屯口竟像瞎子般原地打转,领头的胡子头揉着眼睛大叫:“邪门了!这屯子怎么找不着路进去?”
僵持半个时辰后,胡子们悻悻离去。屯民们躲在屋里看得目瞪口呆,待胡子走远,纷纷涌到屯口,却见张老疙瘩正从老槐树下取回玉簪。
经此一事,张老疙瘩在屯子里威望大增,连赵老爷见了他都客客气气。但他从不以仙家代言人自居,仍本分做人,还常暗中用玉簪的神奇力量帮助乡邻。
这年中秋,张老疙瘩再梦老狐。老狐说:“你我缘分将尽。玉簪灵气已散大半,可传于有缘人。你侄铁蛋心地纯良,可继承此物。”
张老疙瘩问:“仙家今后何在?”
老狐笑道:“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你只需记得,仙家不远,在人心善恶间。”说罢化作青烟散去。
第二天,张老疙瘩将玉簪传给铁蛋,并郑重嘱咐使用玉簪的三条规矩:不助恶、不炫技、不强求。
铁蛋继承玉簪后,并未留在靠山屯,而是外出闯荡。有人说在抗联队伍里见过他,说他好像能预知危险,多次帮队伍躲过日军围剿。也有人说他后来去了南方,再无音讯。
只有靠山屯的老人们茶余饭后还会讲起狐仙簪的故事,最后总要感叹一句:“这仙家宝物啊,还得有德之人才能镇得住。心术不正的,得了也是祸不是福!”
而那只狐首玉簪,至今仍在某处等待着下一个有缘人,续写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