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老林子边上有个靠山屯,屯里有个二愣子后生叫张小柱。这小柱爹妈去得早,留下三间瓦房一片园子,他就靠着进山采点山货、种点苞米过日子。人倒是实在,就是脑子不会拐弯,认死理儿,屯里人都说他“一根筋通到底,夯货撞南墙”。
这年秋里,小柱进山捡榛子,在林子里撞见个受伤的白毛狐狸。那狐狸后腿叫兽夹子给夹了,血糊淋拉的,眼睛水汪汪望着他,也不叫唤。小柱心软,笨手笨脚掰开夹子,又把自个儿褂子撕了条布给狐狸包扎了。狐狸蹭蹭他手,一瘸一拐钻草棵子里没影儿了。
怪事就从这天夜里开始。
小柱是倒头就睡的主儿,可连着好几宿,半梦半醒间总听见外屋地有动静。不是窸窸窣窣像是翻书页,就是“沙沙”的像是写字声。他提了油灯出去瞧,啥也没有,就桌上落层灰,还有几只耗子屎。
小柱心里犯嘀咕,莫不是闹耗子精?便去邻村找跳大神的黄婆子。黄婆子眯眼一掐算,说:“傻小子,这不是耗子精,是狐仙报恩来了。你屋里有文气,它借你地方修行呢。你别惊它,它也不害你。”
小柱将信将疑回了家。当晚,那“沙沙”声又响起来。他憋不住,猛地撩开门帘子——只见油灯自个儿亮着,灯下一个穿着白坎肩的俊俏姑娘,正拿着他的秃毛笔在一张旧报纸上写字呢!灯光摇曳,那姑娘抬头冲他一笑,眼睛亮得跟黑葡萄似的,嘴角弯弯,随即“噗”一口吹熄了灯,屋里霎时漆黑一片,再亮灯时,人影都没了,就桌上一张报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墨迹还没干透。
小柱凑过去看,他认字不多,但好歹念过几年小学,连蒙带猜,看出是首诗,写的是:
“穷根苦蔓靠山屯,愣子不知天地恩。
若非仙缘巧打救,哪得文光透寒门。”
小柱挠挠头,虽不全懂,但“愣子”俩字他认得,觉得这狐仙是在笑话他。他有点臊得慌,又有点得意——狐仙呐!在俺家写字儿呢!
打这天起,小柱留了心。他发现这狐仙姑娘隔三差五就来,有时写诗,有时抄文章,用的都是他捡来的旧报纸、破本子。他不再打扰,每晚还特意留盏油灯,放好纸笔,有时甚至掰半块馍馍放桌上。第二天,馍馍不见了,纸上却多了字迹。
时间一长,屯里人就发现小柱不对劲了。这夯货有时嘴里能蹦出几句文绉绉的话,什么“月明星稀”、“清风徐来”,虽然用得驴唇不对马嘴,但也够唬人。更奇的是,有回屯里会计家的胖小子作文写不出,蹲门口哭,小柱路过,随口叨咕了两句,那小子照着一写,第二天竟得了老师表扬!
消息传开,屯里人都说小柱让狐仙附体,开了“文窍”了。于是,这家结婚求写喜帖,那家杀猪求写祭灶表,连屯长给乡里写报告,都偷偷来请小柱“润色”几句。小柱起初慌得很,后来发现,只要晚上把要求跟狐仙一说,第二天准有现成的写好放在桌上。他照猫画虎一抄,人人叫好。
小柱得了“狐仙相助”的名声,日子竟渐渐活泛起来。得人谢礼,虽不过是几斤肉、一筐蛋,他也吃得满嘴流油,觉得这狐仙真是个大好人。
偏生屯里有个叫刘老六的闲汉,游手好闲,专爱打听阴私。他觉着小柱这事邪性,不信真有狐仙,认定是小柱不知从哪学了乖,或者藏了啥秘本。这天夜里,他舔破小柱家窗纸,偷偷往里瞧。
这一瞧,可了不得!只见屋里灯下,真有个白衣姑娘在写字,写一会儿,还捻起小柱留的一块槽子糕吃了,嘴角沾着渣儿,俏生生一笑。刘老六看得眼都直了,心里鬼念头顶翻:要是逮住这狐仙,逼她给写彩票号码、赌钱诀窍,岂不是发大了?
第二天,刘老六就撺掇小柱:“柱啊,狐仙老写字多累?咱请她显显真神通,指点个生财之道咋样?比如……山下镇里彩票站,啥号码能中大奖?”
小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黄婆子说了,仙家修行,不搞这个。”
刘老六撇嘴:“啥仙家!说不定就是个识俩字的老狐狸精,糊弄你这傻小子呢!你让它写个‘发财’俩字我瞧瞧?它要是真仙,还能叫你穷得叮当响?”
这话戳了小柱肺管子。他晚上对着桌子咕哝:“狐仙姑娘,刘老六说你是假仙,只会写字不会别的。要不……你显点真本事?也不用发财,就……就让明早锅里有只烧鸡就行!”
第二天,锅里没有烧鸡。桌上却有一首诗,墨迹淋漓,带着一股气性:
“青灯黄卷本无心,聊报恩义寄寒砧。
蠢材只识烧鸡味,辜负琅嬛字字金。”
小柱虽不全懂,但也看出狐仙生气了,骂他蠢。他脸上讪讪的,赶紧把诗收了。
刘老六却不死心,又出嗖主意:“准是这狐狸精道行不够!我认识个外地来的大师,会扎‘钉头七箭书’,咱们做个法,钉住它元神,不怕它不听咱的!”
小柱再愣,也觉得这太缺德,死活不干。刘老六便自己偷偷搞了套家伙事,画了符,扎个小草人,打听到狐仙常来的时辰,蹲在小柱家柴火垛后头,念念有词,就要拿针往草人身上扎。
忽然,平地起阵旋风,刮得刘老六睁不开眼。就听个清脆脆的女声冷笑:“呸!下作胚子!也配碰你姑奶奶?”那草人“噗”地自己烧起来,烫得刘老六嗷嗷叫,扔了草人抱头鼠窜,绊倒在门槛上,摔掉两颗门牙。
风停了,小柱战战兢兢出来看,只见门口地上,用刘老六摔掉的牙,沾着血,拼了四个字:
“贪、心、烂、嘴”
打这以后,刘老六见了小柱就绕道走,说话漏风。小柱家晚上再也听不见沙沙写字声了,桌上也没了诗稿。小柱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子,只是偶尔对着油灯发愣,后悔得了仙缘没珍惜。
过了个把月,一场大雪封了山。小柱清早扫雪,一开门,门槛上端放着一本线装旧书,封皮上写着《农桑辑要》,里面还夹张纸条,上面一行娟秀字迹:
“憨人自有憨人福,脚踏实地种苞谷。书中自有农家技,莫再妄想天降禄。”
小柱这回真懂了。他收起书,对着老林子方向作了三个揖。后来,他照着书里说的法子侍弄庄稼,果然收成比别家都好,日子也一点点好了起来。屯里人有时还笑他“狐仙学生”,他也只是憨笑两声,嘟囔一句:
“仙家的事儿,谁说得准呢?反正啊,踏实干活,准没错!”
至今,那本《农桑辑要》还在老张家传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