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急件还摆在案上,清悦没再看第二眼。她把那张写着半句话的纸折好,放进铁匣最底层,上面压了三份日常采买单。安蓉站在一旁,等她下令。
“换掉戌时到子时的巡查人。”清悦开口,“东角门、西配殿后间、咸福宫侧廊,这三处今晚起用老宫人轮守。名单你亲自定。”
安蓉点头记下,“要不要跟尚宫局报备?”
“不必。”清悦翻开日程簿,“只说是例行调岗。从明日起,各宫夜间启闭登记簿每早送一份到我这儿。谁迟交一日,罚俸半月。”
安蓉应声下去安排。清悦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旧账册,翻到夹着红线的地方。这是南苑茶棚外线三天前送来的匿名信笺,字迹潦草,内容只有两句:“周家与边军旧部往来频繁,七月后动向不明。”她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很久,又拿出永寿宫焚毁纸条上的残文比对——“周家令,速……”
两件事隔了几日,但都指向同一个姓氏。
她坐回案前,提笔写下三道指令。第一道:增派两人盯周宅外围,不许靠近大门,只记进出车辆和访客衣着特征;第二道:调回张禄的审讯记录,从头细查他供词里提到的每一笔交易、每一个名字;第三道:联络宫外线人,查近一个月兵部是否有异常调令,尤其留意西北方向的驿马通行次数。
写完后她停顿了一下,没盖印,也没封口。这种事不能留正式文书痕迹。她把三张纸卷成小筒,用蜡封住两端,外面缠上青色细绳。
安蓉回来时,手里拿着更换后的轮值表。清悦把竹筒递给她,“交给老规矩的人。第一件今夜就办,后两件慢慢来,别让人察觉。”
“是。”安蓉接过,没多问。
清悦又说:“从今天起,每日辰时你来报一次各宫炭薪用量。咸福宫、永寿宫、延禧宫三处单独列出来。”
安蓉记下,“主子怀疑他们还在传消息?”
“不是怀疑。”清悦声音很轻,“是知道他们在传。现在的问题是,传给谁,传什么。”
她说完低头继续批手头的修缮日报。安蓉退出去后,她把日程簿翻到最后一页,在原有事项上添了一条:七日后复核周宅全部往来账目。
烛火跳了一下。窗外天色已暗,远处传来打更声。清悦吹灭旁边一支快烧尽的蜡烛,换上新的。她今天还没喝一口水,喉咙有些干,但没叫人。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本薄册子,封面没有字。这是她私设的暗探名册,只记代号和联络方式。她翻到“丙三”那页,停顿片刻,用指甲在下面划了一道痕。丙三是她在兵部当差的老线人,多年未动,只在紧要时启用。
这事不能再拖。
她合上册子放回原处,正要继续看文书,门外脚步声响起。安蓉很快进来,手里多了个木盒。
“周宅那边有动静。”她低声说,“今晚初七,那个仆役没去南苑茶棚取茶。”
清悦抬眼,“最后一次取是什么时候?”
“五天前。比平时提前两天断了。”
清悦手指敲了敲桌面。按往常规律,每月初七收茶,十天前张禄拿走布包,之后消息中断。现在连茶都不取了,说明联络方式变了,或是准备收网。
她立刻改了计划。
“通知丙三,让他查周员外郎最近见了哪些外官,特别是武职。另外,让北苑那边悄悄问张禄,他经手的布包里,有没有提过‘粮道’或‘营田’这两个词。”
安蓉记下,“要不要加派人手守南苑茶棚?”
“不用。”清悦摇头,“他们不会再用了。换地方是必然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堵路,是等着他们露出新脚印。”
安蓉退出后,清悦重新翻开南苑茶棚的账本。她一页页往后翻,直到最后几行。七月十一,一笔退款记录引起她的注意:周宅退购雨前茶五包,理由是“口味不符”。但这批茶实际已被取走,签收人是王五。
她盯着这个签名看了很久。王五已经被禁足,不可能再去签收。这份退款单是假的,有人在抹去痕迹。
她提起朱笔,在退款记录旁画了个圈,然后撕下这一页,塞进铁匣。
接下来半个时辰,她写了三份看似无关的公文:一份是关于各宫绣线采购标准的调整通知,一份是建议讲学房增加地理课程的呈报,还有一份是请求内务府核查城南窑厂砖瓦供应情况的文书。每一份都正常用印,按时送出。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文书的抄送名单里,藏着新的指令。
夜深了。清悦让安蓉撤下冷掉的饭菜,换了热茶。她没吃多少,一直坐在案前。东暖阁只剩一盏灯亮着,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根不动的柱子。
她想起胤禛白天送来的功课。他在策论里提到“边镇屯田虚耗国帑”,还列了几组数据。当时她只觉得这孩子进步了,现在看来,那些数字背后可能藏着更大的问题。
她决定等情报初步汇总后,就把胤禛叫来。不是让他插手,而是让他学会怎么看风向。
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局面。她不能惊动康熙,也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她在查。一旦打草惊蛇,背后的人会立刻藏得更深。
她拿起笔,在日程簿上加了一条:十五日后,借讲学房考较之名,请胤禛当众讲一次边防赋税演变。
做完这些,她终于站起来活动肩膀。窗外夜色浓重,宫墙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但她知道,有些事已经在发生。
安蓉轻轻推门进来,“北苑来信,张禄招了两句,说有一次送布包时,听见里面提过‘丰台’。”
清悦转身,“哪一天的事?”
“他说不清,只记得是春末,天还不热。”
清悦点头,“把这话记进审讯档,别提来源。明天你亲自去一趟城南,找窑厂工头媳妇,问她认不认识周家的人。”
安蓉应下。
清悦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风吹进来,带着点凉意。她闭眼吸了口气,再睁眼时,目光落在案头那个青绳缠绕的竹筒上。
它还在那儿,没动过。
但她知道,里面的东西已经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