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之内,一室沉香。
那句“里世界”,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陆寒的心湖中,激起了千层涟漪。
他端着那杯价值万金的大红袍母树茶,茶汤澄黄,热气氤氲,模糊了他对面的那张清癯面容。可他能感觉到,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这具刚刚经历过伐毛洗髓的躯壳里,彻底看穿。
“里世界?”陆寒将茶杯放回桌上,杯底与黄花梨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却格外清晰的“嗒”声。
“故弄玄虚。”
秦姓老人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那笑声,不高,却像这屋里的沉香,无孔不入,带着一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年轻人,总觉得眼睛看到的,就是全部。”老人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你以为,你凭着一点天赋,在金融市场里翻江倒海,就是世界的真相了?”
他放下茶杯,指了指窗外。
“这院子里的槐树,三百二十年了,见过崇祯皇帝上吊,见过八国联军进京,也见过红旗插上天安门。它不说话,但它都看着。你觉得,是它眼里的世界更真实,还是你那块小小的K线屏幕更真实?”
陆寒没有回答。
他知道,跟这种活成了精的老狐狸打机锋,毫无意义。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一堂哲学课。
“海因里希家族的那尊鼎,是你安排的?”陆寒直接切入正题。
秦姓老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提示,告诉他们,东方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克制你这种‘不讲道理’的气运。至于他们怎么做,用什么手段,那是他们的选择。”
“你的徒弟,差点死在这个‘选择’里。”陆寒的声音,冷了几分。
“妖丫头?”老人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是我秦家的麒麟女,命硬得很,死不了。再者说,不让她亲身经历一下这世间的险恶,她又怎能真正长大,接我的班呢?”
那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秦妖的生死,在他眼里,似乎也只是一场必要的历练。
陆寒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老人,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这是一种将世间万物,包括自己至亲之人的性命,都视作棋子的绝对冷漠。
“那你呢?”陆寒盯着他的眼睛,“你把我叫来,又是想让我帮你完成什么‘历练’?”
“不。”老人摇了摇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一丝郑重,“我不是让你帮我,而是想让你,帮这个世界。”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慎独”的字前,负手而立。
“陆寒,你可知,你那能预见未来的天赋,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陆寒内心最深处的那个盒子。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天赋的秘密,可眼前这个老人,却一语道破。
“我不知道。”陆寒如实回答。
“你当然不知道。”老人转过身,重新看向他,“因为那本就不属于你,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
“它是一份‘馈赠’,也是一份‘诅咒’。来自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存在,为了一个你无法理解的目的。”
老人的话,如同神谕,玄之又玄,却让陆寒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共济联盟,海因里希,罗斯柴尔德……这些在你眼中如同庞然大物的存在,其实,都不过是那个‘里世界’,在‘表世界’的投影和工具罢了。”
“他们汲取着这个世界的养分,财富、权力、资源……然后,输送给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里世界’。而你,陆寒,你的出现,是一个意外。”
“你的天赋,让你拥有了从他们手里抢夺‘养分’的能力。你动了他们的蛋糕,所以,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地,除掉你。”
老人走回桌边,重新坐下,为陆寒那杯已经微凉的茶,续上了热水。
“九子鬼母鼎,只是第一次试探。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更诡异,更超乎你想象的手段。你以为你打垮了一个海因里希,就安全了吗?不,你只是捅了马蜂窝,接下来,会有成千上万只马蜂,朝你涌来。”
陆寒沉默地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脑海里,那根代表着天赋预警的针,正在轻微地,无规律地颤动着。
他知道,老人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死定了?”陆寒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
“不,我是来给你指一条活路。”老人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加入我们。”
“我们?”
“一个从这片土地诞生之初,就一直默默守护着它的组织。”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当西方那些所谓的贵族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我们的先辈,就已经在跟那些试图染指这片土地的‘里世界’生物,战斗了。”
“我们没有名字,因为我们的功绩,不需要被铭记。我们散布在各行各业,是农夫,是工匠,是将军,是帝王……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
陆寒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从未想过,在这繁华盛世的表象之下,还隐藏着如此波澜壮阔,如此匪夷所思的秘密。
“我凭什么相信你?”陆寒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布满了岁月刻痕的……古铜钱。
铜钱的其中一面,刻着四个模糊的古字——开元通宝。
正是陆寒用来净化“九子鬼母鼎”,那枚承载了盛唐国运龙气的铜钱!
陆寒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枚铜钱,明明还在。
“不用找了。”老人淡淡地说道,“你那枚,是我让人,在你出生那天,放进你襁褓里的。”
“什么?!”陆寒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站了起来。
“你父亲,陆正华,曾经也是我们的一员。”老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一段非常久远的往事,“二十多年前,为了阻止一件‘里世界’的禁忌之物降临,他牺牲了自己,也搭上了你母亲。”
“作为补偿,也作为一种保护,我将这枚能够镇压你体内那份‘馈赠’的国运铜钱,留给了你。并且,抹去了所有关于你的痕迹,让你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长大。”
“我本以为,你会这样平庸地,过完一生。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一连串的信息,如同惊雷,在陆寒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一直以为,父母只是死于一场普通的意外。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天赋,是上天的恩赐。
可现在,这个老人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个他从未触及过的,宏大而残酷的骗局。
他的父亲,是一个“守护者”。
他的天赋,是一份“诅咒”。
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被安排好的。
陆寒的身体,晃了晃,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然后重组。
他看着桌上那枚铜钱,又看了看眼前的老人,脑子里乱成一团。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因为,时机到了。”老人看着他,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即将来临。‘里世界’与‘表世界’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我们需要力量,需要更多像你父亲一样,敢于牺牲的战士。”
“而你,陆寒,你体内的那份‘馈赠’,已经彻底觉醒。你不再是一枚需要被保护的棋子,你已经拥有了,成为棋手,与我们并肩作战的资格。”
老人站起身,走到陆寒的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布满了皱纹,却依旧强劲有力的手。
“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是继续做一个在资本市场里搅动风云,却随时可能被‘里世界’抹杀的孤胆英雄。还是……加入我们,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去真正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全部真相。”
正屋之内,落针可闻。
陆寒看着老人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仿佛代表着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世界。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膀,看向了门外。
庭院里,秦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那棵老槐树下。她正抬着头,看着那满树的繁茂枝叶,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在她那张清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似乎察觉到了陆寒的目光,缓缓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依旧复杂,但那深处,却多了一丝陆寒从未见过的,期盼。
陆寒忽然明白了。
秦妖昨晚那句“你没有选择”,是什么意思。
从他诞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所谓的“守护者”组织,和那个神秘的“里世界”,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他,确实没有选择。
但,他可以选择,用何种姿态,去面对这一切。
陆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他没有去握老人伸出的那只手。
他只是端起了桌上那杯,已经被续过一次水的,大红袍。
茶汤依旧温热。
他将茶杯,举到老人面前,一饮而尽。
“这杯茶,敬过往。”
然后,他放下茶杯,看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顿。
“从今以后,我,就是我。”
“我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更不是谁的影子。”
“合作可以,但规则,得由我来定。”
老人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好!好一个‘规则由我来定’!”
“不愧是陆正华的儿子!”
“我答应你!”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老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还带着一丝罕见的……惊骇。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陆寒,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你……你对海因里希家族,到底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