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锄卫队的巡夜脚步声,如同沉稳的心跳,夜夜回荡在赵家屯。那包铁的尖棍在月下偶尔划过的寒光,虽不似刀剑般凛冽,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然而,守护家园的力量,从来不止于有组织的武装。一种更深沉、更广泛的力量,正如同地下的暗流,在永安县乃至更远的乡野间悄然汇聚、奔涌。
周彪伏诛,周家败亡,其强占田地、逼民食土的恶行,经由府衙公审、张氏血证以及市井传扬,早已不是秘密。寻常农户在拍手称快之余,更从巾帼农社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原来,面对不公与强权,依靠团结与律法,依靠自身的坚韧与血性,平民百姓,尤其是被视为弱势的女子,竟真能争得一线生机,守住自己的田土家业!
这种认知,如同星星之火,落入了千千万万饱受欺凌、苦忍盘剥的农户心中。他们或许不敢如农社妇人那般卧地抗争,或许无力组建自己的卫队,但他们有最朴素的情感与最直接的行动。
不知由谁开始,也不知具体起于何时。先是赵家屯周边与农社田地接壤的几户人家,在某个清晨,默默地将自家地头砍伐下来的、带着尖刺的荆棘灌木,拖拽到了与农社田地相邻的边界处,杂乱却厚实地堆积起来,形成了一道虽然粗糙却充满警示意味的屏障。
这一举动,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号令。
紧接着,如同雨后春笋般,越来越多的农户加入了进来。不仅是毗邻的田地,连通往赵家屯的主要乡道两侧,也开始出现了这种由各家各户自发堆积的荆棘墙。人们沉默地劳作着,男人挥刀砍伐,妇人孩童负责搬运,他们将田间地头、山坡沟壑里所有能找到的、带刺的植物——荆棘、酸枣枝、野蔷薇……悉数收集起来,一层层、一叠叠,加固着这道蜿蜒曲折、越来越长的“篱笆”。
没有官府的文书,没有豪强的胁迫,甚至没有农社的号召。这完全是一场发自民心的自发行动。他们用这种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对巾帼农社的声援,也是在构筑一道属于他们自己的、心理上的防线。这道荆棘墙,不仅在物理上模糊了田地的界限,更在精神上划出了一条线——线内,是农社和他们这些渴望安宁的普通农户;线外,是那些可能存在的、如同周彪一般的“恶狗”。
与此同时,那首曾经传唱“好郎配铁犁”的童谣,不知被谁填上了新的词句,再次在田埂上、村落里,被那些光着脚丫、追逐嬉戏的孩童们,用稚嫩而响亮的声音唱响:
“巾帼田,铁篱笆!”
“恶狗来,戳瞎眼!”
“巾帼田,铁篱笆!”
“恶狗来,磕掉牙!”
简单的词句,重复的旋律,却充满了孩童式的直白与狠劲儿。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恶狗”具体指代什么,但他们从大人的言行和氛围中,感受到了对农社的维护,对破坏者的憎恶。这童谣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四里八乡,甚至传到了镇上。每当有陌生的、形迹可疑的人靠近赵家屯方向,往往就能听到路边玩耍的孩童,故意用最大的声音唱起这歌谣,那清脆的嗓音,配上歌词的内容,竟比成人的呵斥更让心怀不轨者感到刺耳与心悸。
赵小满和农社众人,看着那一道道人影在田间地头忙碌,看着那道不断延伸、虽然杂乱却生机勃勃的荆棘围墙,听着风中传来的、一声声稚嫩却坚定的童谣,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力量。
王二婶眼眶湿润,喃喃道:“这……这都是大家的心意啊……”
春草姐握着手中的包铁尖棍,望着屯外那绵延的荆棘,眼神更加坚定:“咱们不是自己在扛。”
赵小满站在屯口的高处,极目远眺。夕阳的余晖为大地万物镀上了一层金边,那蜿蜒的荆棘墙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肃穆。她知道,这看似简陋的屏障,其意义远超任何砖石城墙。它是由无数颗朴素的心、无数双勤劳的手共同构筑的,它代表的,是民心所向,是公义所在。
这“铁篱笆”或许挡不住真正的千军万马,但它能绊住宵小的脚步,能刺痛贪婪者的眼,更能让所有试图侵犯这片土地的人清楚地看到——这里,已非任人宰割之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守护者!
“民心成城……”赵小满低声自语,胸中豪情激荡。她想起自己当初立社的初衷,不过是想让姐妹们有条活路,有口饭吃。却不曾想,一路走来,竟能汇聚起如此磅礴的力量。这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于每一堆荆棘之后,存在于每一句童谣之中,存在于每一个农户望向这片土地时,那充满希冀与坚定的眼神里。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社众们朗声道:“姐妹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依仗!从今往后,我们更要兢兢业业,守好这片田,织好这匹布!绝不能辜负了这万千民心!”
“是!”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在暮色中传出很远,与那隐约传来的童谣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汇成了一首守护与希望的宏大乐章。
民心成城,非一日之功。 那一道道荆棘墙,一声声童谣,看似微不足道,却是底层百姓用最质朴的方式,为自己认定的公理与希望,投下的最沉重的一票。它们共同构筑起一座无形的、却比任何砖石更为坚固的城池。这座城,以公义为基,以民望为墙,其光辉,足以让任何黑暗中的算计与贪婪,无所遁形,望而却步。赵家屯,乃至巾帼农社,至此,才真正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不可撼动的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