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赶集日总像锅烧开的水,人声、牲口叫、铁器碰撞声搅在一块儿。迪卡拉底带着苏拉和马克挤在戏台前,看两个说书人争得面红耳赤。穿蓝布衫的说书人拍着醒木:“那奸臣秦桧,害死岳飞,千刀万剐都不解恨!”穿灰布衫的立刻接话:“可在南宋皇帝眼里,秦桧是帮他坐稳龙椅的功臣,咋说?”
台下哄堂大笑,有人喊“奸臣就是奸臣”,有人扯着嗓子叫“各为其主罢了”。马克踮着脚往前凑,胳膊肘被旁边卖糖葫芦的撞了下:“这俩人说得都在理,到底谁对?”
苏拉盯着戏台角的楹联,“是是非非非是是,真真假假假真真”,字被风吹得卷了边。“昨天李婶和张叔吵嘴,李婶说张叔家的鸡啄了她的菜,张叔说菜长过了地界,俩人都拿着自家的理当令箭。”
迪卡拉底往旁边的茶摊挪了挪,指着刚坐下的两个秀才。穿长衫的正说:“孔夫子周游列国,是为了推行仁政。”戴方巾的摇头:“依我看,是为了找个官做,不然何必跑遍列国?”
“这就是智者学派的路数,”迪卡拉底端起茶碗,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风刮在你脸上觉得冷,在他脸上可能觉得舒服,谁也说不准风到底是冷是热。”
马克摸了摸后脑勺,想起去年跟邻居争地界。他觉得自家的犁沟没越界,邻居说他占了半尺,最后请了村里的老秀才,老秀才说:“各让三分,来年好相处。”现在想想,哪有什么绝对的界,不过是人心的尺子在动。
“可他们不光说这些,”苏拉看着戏台上的辩论,蓝布衫的正把灰布衫的话往歪里引,“刚才灰布衫说秦桧有苦衷,蓝布衫就说‘照你这么说,杀人放火都有苦衷?’这不是抬杠吗?”
茶摊老板听见了,插了句嘴:“前阵子来了个讼师,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有家地主欠了佃户的粮,他愣是说‘佃户种了地主的地,收的粮本就该归地主’,气得佃户直哭。”
迪卡拉底放下茶碗:“智者们教人造反,也教人诡辩;帮穷人打官司,也帮富人糊弄人。他们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这话既能让人不钻牛角尖,也能让人不讲道理。”
马克忽然想起村里的王瞎子,他摸过的秤,卖菜的觉得准,买主也觉得准。问他咋做到的,他说:“我不看秤星,看人心。买主日子紧,就多给一钱;卖主不容易,就少扣一分。”
“那王瞎子的秤,就是‘人是万物的尺度’?”苏拉眼睛亮了,“他不是没尺度,是把尺度往人情上靠了。”
戏台那边的辩论渐渐歇了,蓝布衫的赢了彩头,灰布衫的气呼呼地收拾摊子。有个看热闹的喊:“你俩说的都对,也都不对!”众人又是一阵笑。
“你看,”迪卡拉底指着那个喊话的,“他这话,才有点意思。承认没绝对的对,也不把错当对。就像这茶,你觉得苦,我觉得回甘,不必争个输赢,各喝各的就是。”
日头爬到头顶,赶集的人渐渐散了。卖糖葫芦的收了摊子,剩下的几串沾了灰,他自己拿起一串啃着:“甜里带点土味,也不难吃。”
往回走的路上,苏拉看见有个小孩在墙上画圈,一会儿说像太阳,一会儿说像烧饼,一会儿又说像娘的镜子。马克笑了:“这孩子也是个小智者,万物的尺度全在他嘴里。”
迪卡拉底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的石头:“你们说这石头硬不硬?”马克说硬,苏拉也点头。“可水滴能石穿,在水眼里,石头说不定是软的。”他顿了顿,“但石头不会因为水觉得它软,就真的变成棉花,对吧?”
风又起来了,吹得路边的玉米叶沙沙响。马克想起刚才戏台上的辩论,忽然觉得,那些争来争去的理,就像玉米叶,看着挺硬,风一吹就弯,可根还扎在土里,没真的被吹跑。
苏拉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石子滚了滚,停在路中间。“那这石子的位置,是谁的尺度定的?是踢它的我,还是挡着它的路?”
没人回答。远处的戏台还在,只是没了刚才的吵嚷,只剩下风吹过空台的声音,像谁在那儿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