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午后总带着股旧木头味,阳光斜斜切过玻璃展柜,把古希腊雕塑的影子拉得老长。迪卡拉底背着手站在《普罗米修斯被缚》前,指节叩了叩展柜边缘:“你们瞧他的肩膀。”
苏拉凑过去,鼻尖几乎贴上玻璃。雕塑里的巨人被铁链锁在高加索山岩上,肌肉拧成疙瘩,肩膀却微微前倾,像在护着什么宝贝。“他偷了火给人,宙斯就派鹰啄他的肝,白天啄烂,夜里长好,就这么熬了三万年。”她声音发轻,“图啥呢?”
马克蹲在底座旁,仰头看那巨人的脸。石质的眉眼皱着,却不是哭丧,倒像憋着股狠劲。“我爷说过,偏方治大病,可偏方都带毒。”他忽然冒出一句,“知识这东西,是不是也跟偏方似的?”
迪卡拉底没接话,转身往展厅深处走。转过拐角,俄狄浦斯的雕像立在阴影里,瞎了的双眼空洞地对着天花板,手指紧紧抠着自己的眼睑。苏拉猛地停住脚:“他明明可以不杀父不娶母的,为啥偏要一步步踩进去?”
“算命的说我爷活不过六十,我爷偏不信,天天爬后山打柴,结果五十九那年摔断了腿,躺床上喘了半年,刚好卡在六十头上。”马克摸了摸下巴,“你说这是命定,还是他自己跟命较劲较出来的?”
展厅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两人的话搅在一块儿。迪卡拉底从展柜下抽出本解说册,指着普罗米修斯的脚踝:“你们看这锁链的纹路,是模仿蛇鳞做的。宙斯为啥用蛇鳞锁他?因为蛇会蜕皮,象征‘变化’,可他偏要把‘不变’的火带给人。”
苏拉忽然笑了:“上次看《伊利亚特》,阿喀琉斯跟赫克托尔打架,宙斯坐在天上翻骰子,输了就改规矩。这神哪有半点神圣样,跟咱村东头爱耍赖的二大爷似的。”
“所以才有意思啊。”马克指着墙上的壁画,画里的宙斯正变成天鹅追美女,“要是神全是完美无缺的,那咱这些有缺点的人,活着还有啥劲?”
迪卡拉底把解说册放回原处,指腹蹭过封面上的雅典娜像:“古人造神话时,没想着要编完美故事。他们看见人会饿会疼会犯傻,就给神也安上这些毛病;看见打雷闪电猜不透,就编个宙斯发脾气的段子。你说,这是在偷懒,还是在认真琢磨事儿?”
苏拉想起外婆讲的狐狸精故事,说狐狸精会哭会笑,还会偷庄稼,跟村里的长舌妇没两样。“外婆说,故事里的妖精越像人,就越吓人,也越让人惦记。”她忽然明白过来,“是不是因为人在妖精身上,看见了自己?”
“就像俄狄浦斯,”马克盯着雕像的手,那双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石屑,像是刚把眼珠挖出来,“他拼命想躲命,结果每一步都踩在命里。这故事不是说‘别折腾了’,反倒像在问‘明知道可能输,还该不该折腾’。”
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地板上,跟那些石雕的影子叠在一块儿。迪卡拉底走到展厅出口,玻璃门外的梧桐叶正往下掉。“神话里的神会犯错,英雄会倒霉,就跟咱过日子一样。古人把这些琢磨不透的事儿编进故事,不是为了给答案,是为了让人盯着问:为啥火这么金贵?为啥躲不开的事偏要撞上?为啥人活着,总得有点不服输的劲儿?”
马克最后看了眼普罗米修斯,忽然发现那巨人的嘴角好像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天上的鹰,又像是在笑自己。苏拉摸着俄狄浦斯雕像底座的刻字,那些模糊的古希腊文,倒像是谁在石头上使劲挠出来的问号。
走出美术馆时,晚风带着凉意。迪卡拉底忽然停下脚步,往西边看了看,太阳正往山后沉,把云染成了火红色。“你们说,要是普罗米修斯知道偷火会被啄三万年,他还会伸手吗?”
没人答话。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里,飞蛾正一头头往灯泡上撞,跟神话里那个不认输的巨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