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姜芸一夜未眠。她坐在绣绷前,指尖捻着一根金线,却没有穿针。镜子里,自己鬓角那几缕泛红的白发,像一簇簇燃烧的火苗,灼烧着她的神经。
《灵泉记》上的字句,民国绣娘阿婉的经历,还有那个静静躺在空间角落的紫檀木盒,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她有了一个方向,一个关于“匠心唤醒”的、大胆而未知的方案。但这个方案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
然而,她最担心的打扰,还是来了。
合作社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清晨的宁静。来人不是熟悉的绣娘,而是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他脸上挂着一丝市侩的、令人不适的笑容,手里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
“请问,是姜芸姜老板吗?”男人开口,声音带着一股烟熏的沙哑。
姜芸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合作社的绣娘们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我是。请问你是?”姜芸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
“我姓刘,刘三。”男人将香烟在耳边比划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我代表山崎先生,来和姜老板谈一笔生意。”
“山崎”两个字一出口,合作社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名年轻绣娘的脸色立刻变了,老匠人们则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投来愤怒的目光。
姜芸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刘三面前,隔着一张八仙桌的距离。“山崎先生已经被警方限制出境,他还有什么生意可谈?”
“姜老板聪明。”刘三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山崎先生是出事了,可他的生意还在。比如……关心一下他以前的合作伙伴,张强。”
他刻意加重了“张强”两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姜芸最柔软的地方。
姜芸的瞳孔微微一缩。
刘三很满意她的反应,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推到桌上。照片上,是张强躺在病床上,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的惨状。
“张强的情况,想必姜老板清楚。医生说,拖不了多久了。”刘三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山崎先生很念旧情,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所以,他想请姜老板……发发慈悲。”
姜芸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直视着刘三的眼睛。“你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刘三伸出一根手指,“用你的灵泉水,救活他。只要张强能开口说话,能下地走路,山崎先生保证,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合作社的客户名单,那些模糊的地图,我们都当没见过。”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交易,但姜芸听出了里面的威胁。那不是请求,是命令。
“如果我不呢?”姜芸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刘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收起笑容,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姜老板,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拒绝的后果。”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这次是一份文件的复印件。“这是张强亲笔签名的‘卖绣品协议’,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卖给山崎先生的,不只是几件绣品,还包括‘苏绣合作社的核心技术资料’。如果他死了,这份协议就会立刻送到警方和媒体手里。到时候,外界会怎么想?一个合作社的绣娘,偷卖核心技术,最后离奇死亡……姜老板,你的合作社,恐怕就要背上‘谋杀’和‘商业间谍’的罪名了。”
姜芸的指尖,在桌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她没想到山崎如此歹毒,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后招。这不仅是威胁,这是要将她和整个合作社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还没完。”刘三似乎很享受她此刻的隐忍,他慢悠悠地补充道,“山崎先生还准备了一份‘大礼’。他联系了几家自媒体,准备曝光‘苏绣合作社为追求效率,滥用化学制剂,破坏传统苏绣质感’的新闻。到时候,‘化学固色’这个你引以为傲的技术创新,就会变成‘糟蹋祖宗手艺’的罪证。那些刚刚认可你的老匠人,那些高价买你绣品的客户,还会相信你吗?”
声誉,技术,法律。
三座大山,轰然压下。
合作社里一片死寂,绣娘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愤怒。张师傅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
姜芸却异常地冷静。她看着刘三,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她想起了《灵泉记》上的话,想起了池边的红纹,想起了自己泛红的白发。
她不能动用灵泉。一旦用了,就等于向山崎屈服,等于承认灵泉是可以被交易的。更重要的是,那将彻底激活灵泉的反噬。到那时,倒下的就不只是张强,还有她自己,还有整个苏绣的未来。
“我需要考虑一下。”良久,姜芸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当然。”刘三重新挂上那副虚伪的笑容,“姜老板慢慢考虑。不过,张强的身体,可等不了太久。我明天再来听你的答复。”
说完,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他走后,合作社里炸开了锅。
“这帮天杀的强盗!”
“姜芸,千万不能答应他们!这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啊!”
“要不……我们报警?”
“报警?他们有协议,有照片,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
姜芸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窗外。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绿叶葱茏,生机勃勃。可她的心里,却像是下起了一场万年不化的冰雪。
一边是合作社的存亡,是众多绣娘的生计和心血。
一边是灵泉的秘密,是自己的性命,更是苏绣传承的根基。
何为对?何为错?何为取?何为舍?
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两难的境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凶险。这一次,她不仅要对抗外部的敌人,还要对抗自己内心的软弱和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晓的电话。
“林晓,帮我查两件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异常坚定,“第一,查一下这个叫刘三的人,他的背景,他和山崎的关系。第二,查一下山崎在国内的媒体关系,看看他们所谓的‘自媒体曝光’,到底有多大能量。”
电话那头的林晓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姜芸姐,出什么事了?”
姜芸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太过分了!”林晓气得声音都变了,“你放心,我马上去查!那个刘三,我好像有点印象,好像是这一带混的,专门帮人做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至于媒体,山崎在国内根基不深,能联系的也就是些拿钱办事的营销号,掀不起大浪!你先稳住他们,别答应任何事!”
林晓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姜芸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至少,威胁没有想象中那么致命。
挂了电话,姜芸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紫檀木盒。盒子上“民国绣娘工坊”的印章,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无声地安抚着她。
阿婉当年,面对着救汉奸可能导致的灵泉反噬,又是怎样的心境?她最终没有用灵泉,而是用自己的心血,绣了一幅《正气图》。
心血……匠心……
姜芸猛地睁开眼睛。
她似乎抓住了什么。救张强,或许真的不只有“用灵泉”这一条路。如果她能用自己的“匠心”,去对抗张强身上的“戾气”,去唤醒他早已沉睡的技艺之魂,是不是就能像阿婉一样,找到一条破局之路?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一震,仿佛在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一丝微光。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是王桂香。
她看起来神色慌张,像是偷听了什么,又像是被吓到了。她看到姜芸望过来,连忙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姜芸眉头微蹙。王桂香的出现,是一个意外。她听到了多少?她又会做什么?
姜芸没有时间去细想。她知道,山崎的耐心有限。她必须在明天刘三再次到来之前,想出一个既能稳住对方,又能保全自己的万全之策。
她站起身,重新走向绣绷。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她穿好针,引着金线,在绣绷上落下了一针。
针脚平稳而有力。
她要绣的,不是花鸟,不是山水,而是一个字。
——“心”。
她要将自己的所有恐惧、挣扎、决心,都绣进这个字里。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的“匠心”,不能乱。
而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合作社的拐角处,王桂香靠在墙上,手里紧紧攥着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她的手心全是汗,屏幕上,是一张刚刚偷拍下来的、刘三放在桌上的“卖绣品协议”的复印件照片。
她的脸上,交织着恐惧、愧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她看着手机里儿子那张惨白的脸,又想起姜芸刚才在压力下依旧挺直的脊梁,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手,按下了发送键。
收件人,是林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