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了接过李寻渡递回来的空碗,看着她那副满不在乎、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模样,心头火起,却又无可奈何。
他没好气地将一碗清水塞到她手里,语气依旧带着责备,却掩不住那份关切:“老衲真是搞不懂你们师兄妹二人!一个两个,为何总要将自己弄到这般狼狈境地,又都这般顽固不化,不肯听人劝!”
李寻渡接过水,小口啜饮着,清凉的水流稍稍冲淡了喉间的苦涩和灼痛。
她将空水杯放回床边矮几,径直往下躺了躺,拉高薄被,闭上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灰心。
“大师,别念叨了。您不是一向说,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吗?如今……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该有的结局,既然争不过,又何苦再去争。”
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罕见的消极与认命,与平日那个清冷坚定、仿佛无所不能的李寻渡判若两人。
无了大师闻言,花白的眉毛狠狠一拧,瞪着床上那个似乎打算就此沉睡、逃避一切的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锐利:“小李施主!你如今倒跟老衲讲起命数来了?!”
他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寻渡鼻尖,“那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是何人拖着半残之躯,浑身是血地倒在我这普渡寺门前,却抓着老衲的僧袍,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的话。”
他重复着那夜李寻渡的话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她心上:
“和尚,我从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天定!”
“就算天道要亡他李相夷,我李寻渡,也要替他逆天改命,争上一争!”
“这话,可是你说的?!”无了的声音带着些许愤怒,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当初为了替他争那一线生机,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不过神魂不稳,便觉得是命数已定,要放弃了?!”
“既然当初能为李门主争一次,为何你会觉得他不会为你争一次?”
李寻渡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了这番话刺中了内心最深处。她没有睁眼,只是将脸微微偏向内侧,藏在阴影里,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
但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骤然收紧抓着被褥的手指,却泄露了她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无了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甚至带着点自毁倾向的模样,胸口那股闷气再也压不住,他猛地跺了跺脚,花白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好!好!你既如此不听劝,一味糟践自己,老衲这就去寻李相夷!让他来看看,他这位好师妹、好佩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让他来管管你!”
说罢,他作势就要往外走。
“别告诉他!”
李寻渡猛地睁开眼,声音因急切而带着一丝破音,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又因牵动内伤而无力地跌回枕上,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无了,里面是前所未有的坚持和一丝几近哀求的波澜。
无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语气带着痛心和不解:“别告诉他什么?是别告诉他,他的少师剑灵为了救他,快要耗尽一身本源内力,可能就此神魂飞散,重归顽铁?还是别告诉他,他的亲师妹为了替他清理门户,内力逆行,心肺受损之重,堪比十年前东海之滨濒死的他本人?!”
李寻渡只是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冽沉静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关于自身伤情的痛楚或恐惧,只有一片固执的、要将一切瞒住的沉寂。
她重复道,声音低哑却斩钉截铁:“别告诉他。”
无了被她眼中那片近乎荒芜的坚持钉在原地,张了张嘴,所有劝慰、所有佛理在这份沉默的决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忽然想起百川院那次赏剑大会后,他替李莲花诊脉之余,也曾为面色不佳的李寻渡探过脉象。
那时的结果便已显出蹊跷。
身中碧茶之毒的李莲花,体内的扬州慢虽微弱却在顽强滋生,显现生机;而看似无恙的李寻渡,其磅礴的扬州慢内力深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泉正在悄然枯竭的滞涩。
无了还记得自己当时曾私下问她,是否知晓自身内力的异状。那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兴许是近来耗力过多,尚未恢复罢了。”
如今想来,只怕那时她便已经察觉了不对。她渡给李莲花用以压制剧毒、修复经脉的那部分本源内力,如同割肉补疮,一旦给出,便再无法自行再生。
天意弄人吗?
上一世,李相夷与少师,一人一剑,生死相隔。
这一世,李莲花与李寻渡,难道终究也只能留下一人存于世?
无了看着床上重新闭上双眼,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的李寻渡,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他转过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门口。
手搭在门闩上,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停下了动作,背对着她,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不忍:
“小李施主,老衲也算是看着你,从一把懵懂剑灵,一路波折,走到今日。你的变化,老衲都看在眼里。”
“若是三年前,那个心中只有剑主、无牵无挂的你说要抽身离去,老衲或许还会信。”
“可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当初了。你找到了心中的信仰,系上了因果,生了血肉,懂了喜怒,有了放不下的人,动了一旦沾染便再难割舍的情……”
他微微侧头,余光扫过榻上那僵硬的背影。
“这样的你,如今……还真的能轻易说走就走,轻易……抽身离去吗?”
话音落下,禅房内一片死寂。无了没有再等她的回答,或许他知道等不到,或许他不敢听。
房门轻轻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禅房内格外清晰。
无了大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李寻渡依旧维持着侧卧的姿势,紧闭双眼,仿佛已然沉睡。然而,那微微颤抖的眼睫和攥得发白的指节,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无了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
“这样的你,如今……还真的能轻易说走就走,轻易……抽身离去吗?”
不能。
答案清晰得让她心头发疼。
三年前,她只是一把剑,存在的意义便是守护剑主。剑断人亡,是宿命,亦是归宿。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李相夷燃尽所有,哪怕魂飞魄散,也不过是回归本源。
可现在呢?
她尝过了人间的烟火,感受过指尖触碰他掌心时的微暖,听过他带着慵懒笑意唤她“阿渡”,见过他因她受伤时眼底无法掩饰的心疼……她有了血肉之躯,有了喜怒哀乐,有了……舍不得。
舍不得看他独自一人背负过往,舍不得看他强颜欢笑,舍不得那莲花楼里昏黄的灯火,舍不得他偶尔孩子气地跟她抢一块糖……
她不再是那把无知无觉、只为剑主而活的少师剑了。
她是李寻渡。
是会在意他是否按时吃饭、天冷是否添衣的李寻渡;是会被他下意识的维护触动心弦的李寻渡;是即使知道自己内力枯竭、前路渺茫,却依旧贪恋着他身边那点温暖,无法决绝离去的李寻渡。
这份“舍不得”,如同最坚韧的蛛网,将她牢牢缚住。
她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眼底一片空茫的涩然。
原来,生出心肠,懂得情爱,是这般滋味。
甜蜜与痛苦交织,眷恋与绝望并存。
她该如何是好?
继续留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日日好转,而自己却可能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散,留他一人再次承受失去之痛?
还是……在他察觉之前,彻底离开,让他只当她是那个完成任务后便回归江湖山野的师妹?
哪一个选择,都如同凌迟。
她轻轻抬起那只被李莲花仔细包扎过的手,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花花……”
李寻渡无声地唤出这个只敢在心底盘旋的称呼,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慢慢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入带着药草清香的薄被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能……隔绝自己内心那汹涌而出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情感与恐惧。
与此同时,莲花楼内。
李莲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仿佛什么重要的人要离自己而去。
方多病那些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你看李姐姐的眼神,跟看别人一样吗?”
“你敢说你对李姐姐没有半点超出同门之谊的心思?!”
他烦躁地坐起身,揉了揉眉心。
不一样。
他无法欺骗自己。
看阿渡的眼神,和看乔婉娩、看石水、看这世间任何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那里面掺杂了太多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
有对剑灵时期那份绝对信赖的怀念,有对师妹悉心照料的感激,有对她偶尔流露出的、与清冷外表不符的固执和脆弱的无奈,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靠近、想要守护、甚至……想要独占的隐秘渴望。
这渴望让他恐慌。
他凭什么?
一个身中剧毒、朝不保夕的人,一个连自己未来都看不清的人,凭什么去肖想那样好的阿渡?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那样复杂的过往。她是他的剑,是他的师妹,这份情谊本就特殊。
他如何能确定,自己此刻萌动的心思,不是源于这份特殊羁绊带来的错觉?
不是将对“少师”的依赖,错误地投射到了“李寻渡”身上?
若他贸然表露心迹,是否会玷污了这份纯粹?
是否会让她为难?
是否会……连现在这仅存的、可以并肩而立的时光都失去?
他输不起。
李莲花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望着头顶黑暗的帐幔。
逃避可耻,但有用。
至少现在,他还能以师兄的身份,理所当然地站在她身边,接受她的关心,也……守护着她。
至于其他……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若有一天,毒解了,前尘旧债了了,他是否……能有勇气去争一争?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现在只想……明天快点到来。商隐说她明日便回,他希望是真的。
他得亲眼确认她安然无恙,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