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洛阳天津桥畔的酒肆里,一群文人围着一面刚题满狂草的粉壁惊叹不已。墨迹纵横飞动,如惊电奔雷,笔画间既有“孤蓬自振”的洒脱,又有“惊沙坐飞”的磅礴,落款“张旭”二字虽小,却力透纸背。彼时的张旭刚卸任常熟县尉,虽已凭借书法名满天下,却仍常与酒徒、市井艺人混在一起,酒后兴起便以头濡墨,在墙壁、衣物上挥毫,被时人称为“张颠”。正史里,他是与怀素并称“颠张狂素”的“草圣”,是书法史上“狂草”的开创者,仿佛天生带着“颠狂”的艺术基因;可那些藏在野史、碑刻与同时代人记述中的细节,却让这位“草圣”跳出了“天才狂士”的单一标签——他既是沉醉于酒与墨的放达文人,也是深谙笔法精髓的理性匠人;既是仕途平淡的基层官员,也是影响后世千年的艺术宗师,其狂放背后是对书法的极致追求,颠态之下是盛唐文化滋养的清醒自觉。
张旭出身吴郡张氏,这是一个世代为官的儒学世家,并非野史中渲染的“落魄狂士”。他的祖父张公谨是初唐凌烟阁功臣,父亲张秀明曾任歙州长史,良好的家庭背景让他自幼接受系统的儒学教育与书法训练。野史里说他“幼无师承,自学成才”,实则不然。颜真卿在《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记载,张旭早年曾师从舅父陆彦远,而陆彦远的父亲陆柬之是虞世南的弟子,虞世南又传承自王羲之——张旭的书法根脉,实则是二王一系的正统嫡传。年少时的张旭并未显露“颠狂”之态,反而异常勤勉:他在常熟做官时,办公之余便闭门练字,将县衙的墙壁、屏风都写满了字,甚至在处理公文的纸背练习笔法,连下属递上来的案卷,只要背面空白,都会被他用来揣摩字形。有次他因过于专注练字,误将墨水当作茶水喝下,引得下属忍俊不禁,他却浑然不觉,只喃喃道:“此笔锋藏得妙,若能再舒展些便更好。”
开元初年,张旭调任常熟县尉,这一基层官职虽不起眼,却让他得以接触民间百态,为书法创作注入鲜活生命力。正史只记他“官至金吾长史”,野史却藏着他“以书断案”的趣事。当时常熟有个青年因借贷纠纷告到县衙,张旭审问时,见青年递上来的借据字迹工整却拘谨,便知其为人谨慎,并非赖账之辈;再看债主的诉状,笔墨张扬却结构松散,显露出贪婪浮躁之气。他没有立刻宣判,而是让两人各写一幅字,青年笔下虽仍有局促,却笔笔踏实;债主则急于表现,字迹潦草失序。张旭当即判定债主诬告,还笑着对青年说:“你的字有骨力,做人定不差,以后可多练练书法,能养心性。”事后,青年果然常来县衙向张旭请教,后来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这件事在常熟民间流传甚广,人们都说“张县尉的笔,既能断案,也能育人”,而这背后,是张旭通过书法观察人性的敏锐,与他对笔墨心性关系的深刻理解。
张旭的“狂”,从来不是无底线的放纵,而是艺术创作时的状态切换,是对世俗规范的暂时挣脱。野史中最着名的“以头濡墨”传说,并非他终日如此,而是特定情境下的极致表达。据《唐国史补》记载,张旭每次创作前,必饮酒至大醉,然后“呼叫狂走,乃下笔”,有时兴起,便“以头濡墨书壁”。但颜真卿回忆,张旭酒后作书虽看似狂乱,实则暗藏章法:“每字皆有法度,点画不差,虽颠不乱”。有一次,李白、贺知章、张旭在长安酒楼聚会,酒过三巡,张旭取来纸笔,醉眼朦胧中挥毫写下《行路难》,笔势时而如高山坠石,时而如江河奔涌,李白看后拍案叫绝,当场题诗:“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三吴郡伯皆顾盼,四海雄侠争追随。” 可鲜有人知,这幅被李白盛赞的作品,张旭事后反复揣摩,竟将不满意的笔画逐一圈出,还特意找来弟子讲解修改思路——他的狂放是创作时的情感释放,而非对艺术的轻率态度。
更鲜为人知的是,张旭的书法成就,离不开他对自然万物的细致观察与理性提炼。野史里说他“见担夫争道,而得笔法之意;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其神”,这并非文人附会,而是他艺术创作的真实路径。他在《笔法记》中写道:“夫书道之妙,在于观物取象,自然天成。” 某次他路过田间,见农夫插秧,秧苗疏密相间、错落有致,便悟到书法中的“布白之理”;观看暴雨冲刷墙面,雨水纵横流淌的痕迹,让他想到狂草中“连笔牵丝”的节奏;甚至听樵夫伐木,斧斤起落的轻重缓急,都成了他调整笔力的参照。这些观察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他刻意为之的“师法自然”——他将自然万物的动态、结构、节奏,转化为书法中的笔法、结字、章法,再通过长期练习固化为肌肉记忆,最终达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这种从观察到提炼、从实践到升华的过程,充满了理性思考,与“颠狂”的表象形成鲜明反差。
张旭的仕途虽平淡,却从未因书法而荒废政务,反而将为官的严谨融入艺术。他在常熟任职期间,勤于政事,体恤民情,当地百姓为他立“去思碑”,碑文中虽未多提其书法,却盛赞他“政简刑清,民安其业”。有学者考证,张旭处理政务时的认真细致,与他练习书法时的专注专一,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无论是断案还是写字,他都追求“精准”与“适度”:断案需明辨是非、不偏不倚,写字需笔笔到位、法度森严。这种严谨的态度,让他的狂草虽看似“无法无天”,实则“法在无法之中”。他曾对弟子说:“狂草非狂,乃放也。放而不纵,收放自如,方为正道。” 这与后世某些刻意追求“怪诞”的书法家不同,张旭的狂放始终有“度”,这个“度”便是他对书法传统的敬畏,对笔法精髓的坚守。
野史中还藏着张旭“不为人知”的温情一面。他虽被称为“张颠”,却对弟子极为耐心。颜真卿年轻时曾多次登门求教,张旭起初不愿传授,认为“笔法需自悟,非言传所能尽”,但见颜真卿求学心切、勤奋刻苦,便将自己多年总结的“笔法十二意”倾囊相授,从“平谓横”“直谓纵”到“力谓骨”“转谓筋”,逐一讲解,还亲自示范,甚至让颜真卿在自己的作品上批注疑问。除了颜真卿,张旭还有不少弟子,其中既有官员、文人,也有平民、僧人,他从不因身份贵贱区别对待,只要对方真心向学,他便悉心指导。有个家境贫寒的书生,买不起纸笔,便用树枝在沙地上练字,张旭得知后,不仅送他纸笔,还每周抽出时间为他批改习作,后来这个书生考中进士,仍常感念张旭的教诲。这种对后辈的扶持、对书法的无私传承,与他“狂放不羁”的公众形象形成反差,更显其真实与立体。
安史之乱爆发后,长安沦陷,张旭被迫逃离京城,辗转于江南一带。此时的他已年近七旬,历经战乱,心境变得沉郁,书法风格也随之变化——晚年作品虽仍有狂放之气,却多了几分苍凉与沉稳,笔画间少了早年的剑拔弩张,多了些含蓄蕴藉。野史记载,他晚年在苏州开元寺题壁,写下《肚痛帖》,全文仅三十字:“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 字迹虽急促,却章法不乱,将病痛中的焦灼与冷静的判断融为一体,没有刻意的狂放,只有自然的流露。这幅作品后来被后人视为“狂草生活化”的典范,它打破了“草圣”只能书写宏大主题的刻板印象,让人们看到,书法也可以是记录日常、抒发真情的工具。
唐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张旭在苏州病逝,享年六十九岁。正史里仅寥寥数语记载其生平与书法成就,而野史中的点滴细节,却让这位“草圣”走出了艺术符号的光环。他不是天生的“颠狂者”,而是后天通过勤勉与思考成就的艺术家;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而是有官职、有温情、有坚守的普通人;他的书法成就,既得益于盛唐开放包容的文化氛围,也离不开他对传统的敬畏、对自然的观察、对技艺的极致追求。
后世对张旭的“魅化”,往往聚焦于“颠狂”与“天才”,却忽视了他背后的努力与理性。有人将他的成功归因于“天赋异禀”,却忘了他“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的勤勉;有人模仿他的“以头濡墨”,却不懂他“狂而不乱”的法度;有人推崇他的“放达”,却忽略他“为官清廉、治学严谨”的底色。祛魅之后的张旭,是一个更真实、更可感的形象:他狂放,是因为艺术需要情感的极致释放;他严谨,是因为书法离不开法度的支撑;他平凡,是因为他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仕途浮沉。
如今,在西安碑林、苏州开元寺、常熟张旭祠等地,仍能看到张旭的书法遗迹,那些纵横飞动的墨迹,既记录着盛唐的气象,也诉说着一位艺术家的坚守与追求。人们记得的,或许是他“颠狂”的传说,是他“草圣”的名号,但更值得铭记的,是他对书法的热爱与执着,是他在狂放与理性之间找到的平衡,是他将生活、自然与艺术融为一体的智慧。张旭用一生证明,真正的艺术天才,从来不是天生的“怪人”,而是在热爱的领域里,既敢于突破,又懂得坚守,既释放真情,又不失理性的普通人——这,才是“草圣”张旭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