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它们很快就要开口,向这个世界,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但这要求,并非以刀剑宣告,亦非用呐喊呐喊。
名誓集镇,新一轮的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风停的世界里,万物静止,唯有人心在剧烈地翻涌。
那十七头苏醒的“游名牛”踏碎了旧的秩序,却也带来了新的难题。
“我们必须保护它们!”一名脸上刺着狮鹫纹身的青年激动地站起,他曾是“新狮鹫旅”的激进派,即便熔剑铸钟,骨子里的好斗血液依旧滚烫,“游名牛就是行走的圣碑,世界政府绝不会坐视不理!我提议,组织最强的战士,武装护送它们,沿着它们的足迹,建立起一个个‘鸣心驿站’,把名字的力量,像钉子一样楔进每一寸土地!”
他的话引来一片附和。
在末日般的死寂中,力量与秩序,是人们最本能的渴望。
建立武装,构筑防线,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上首的林婆。
老人沉默着,仿佛睡着了。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球里没有赞许,也没有驳斥,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没有说话,只是让身边的人取来一张西海的旧地图,和一把锈迹斑斑的裁缝剪。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林婆颤巍巍地举起剪刀,对着那张画满了路线与据点的地图,一刀,一刀,将其剪成了无数无法拼凑的碎片。
“咔嚓、咔嚓……”
那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刺耳得像在剪断人的骨头。
“你们……”林婆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人的呼吸声,“是想建一条路,还是想建一座权?”
青年愕然:“这有何区别?”
“路,是给人走的。权,是用来圈人的。”林婆将满把的碎纸屑撒向空中,它们无风,只是沉甸甸地坠落。
“你们要建驿站,要派武装,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划分地盘,册封首领,制定税收?到那时,你们和那些被我们推翻的贵族,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把刻在石头上的编号,换成了写在竹简上的名字罢了!”
她的话如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沸腾的热血。
林婆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宣布了新的规矩:“从今天起,凡是愿意传播名字的人,听好了。”
“第一,不得携带任何武器。”
“第二,不得组织超过十人的队伍,不得自称领袖或信使。”
“第三,唯一的凭证,就是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一百个以上,被世界政府抹去者的姓名。这就是你们的身份,你们的通行文书。”
“你们不是去征服,是去唤醒。你们要做的,不是让别人听从你,而是让别人记起他自己。”
三日后,名誓集镇的广场上,第一批“默行人”出发了。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旗帜,甚至没有多余的食物。
他们衣衫褴褛,沉默地踏上征途,徒步穿越灼热的沙漠。
他们的嘴唇干裂,唯一的慰藉,便是在夜深人静时,一遍遍低声背诵着那一百个滚烫的名字。
半月后,一队“默行人”在荒漠中遇到了最凶残的沙盗团。
他们被剥光了一切,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盗匪首领狞笑着,用刀尖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说,你们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图谋?”
那人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背诵起来:“……林阿大,南海渔夫……萨乌罗,海军中将……赵秀英,西海裁缝……”
盗匪首领的笑容僵住了。
当听到“赵秀英”三个字时,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庞瞬间煞白,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沙地里。
他猛地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那人的肩膀,状若疯虎:“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我阿婆的闺名!她……她死在三十年前的净化营里!”
“默行人”虚弱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她是你阿婆,我只知道,她叫赵秀英。她的名字,在一枚竹简上。”
盗匪首领愣在原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竟当着所有手下的面,像个孩子一样跪在沙地上,嚎啕大哭。
那天,沙盗团没有抢走任何东西,反而将自己所有的水和食物都交给了“默行人”,并护送他们走出了沙漠。
约,不靠嘴。靠的是刻在血脉里的记忆。
与此同时,艾琳之死带来的连锁反应,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发酵。
玛丽乔亚震怒于那片覆盖天日的紫色花阵,派遣了数支舰队,用炼金火焰将其焚烧殆尽。
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被烧成灰烬的花瓣残骸沉入海底后,并未消散。
它们与艾琳滴入海水中的那滴血相结合,催生出了一种全新的藤蔓。
这种藤蔓无叶无花,茎干苍白如骨,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
它们从最深的海沟中蔓延而出,攀附在一切岩石的缝隙里,竟会在石壁上自动刻下一个个细小的名字。
沿海的渔民惊恐地称其为“遗骨藤”。
很快有人发现,将“遗骨藤”晒干入药,服用后虽无益于身体,却能短暂地唤醒一些被深埋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
一名驻守西海的海军少校,因常年被噩梦所困,秘密购得此药服用。
当夜,他并未安眠,反而坠入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境。
梦中,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一位以严厉和忠诚着称的海军上校,正冷漠地看着一排排被捆绑的平民。
父亲手中拿着一份名单,每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人被拖走,而后,他们的户籍档案被投入火中。
父亲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亲手处决一名编号为“G-734”的犯人,那人临死前,只求能告诉他自己孩子的名字。
梦醒时,少校浑身冷汗。
他终于明白,自己家族世代流传的“忠诚”,原来建立在无数被抹去的姓名之上。
而他父亲临终前反复呢喃的那个编号,正是他童年最好的玩伴失踪后,留下的唯一印记。
次日,他递交了辞呈。
返乡后,他将家族所有引以为傲的功勋章与档案付之一炬,只在后院的空地上,立了一块无字石碑。
石碑下,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处埋葬一位忘记名字的父亲。
波雅·桑蒂潜入了玛丽乔亚最外围的贫民窟。
这里是世界权力的阴影,也是遗忘最彻底的地方。
她看到,这里的孩童被迫学习着世界政府颁发的新版教材。
课本中,历史被彻底改写,所有伟人、罪人、乃至普通人,都失去了姓名,被“甲号英雄”“丙类叛乱分子”或是“三等劳役单位”所取代。
桑蒂没有像过去那样用武力摧毁学堂。
一连七个夜晚,她如同鬼魅般翻墙而入,不在墙上涂抹标语,也不惊动任何人,只是在教室那块巨大的黑板最不起眼的角落,用一截极细的炭笔,默写下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姓名与生平。
字迹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第八日清晨,负责教课的女教师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述“七号实验体”为科学献身的“光荣事迹”,声音却突然哽咽了。
她低下头,强忍着泪水,因为她发现,自己女儿昨天交上来的作业本上,不知何时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多写了几行小字:“我外婆叫赵秀英,她说她会做很好吃的桂花糕。她死在净化营。”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黑板角落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正在灼烧她的眼睛。
全班的学生注意到了老师的异样,他们顺着老师的目光,也看到了那行小字。
教室里一片死寂。
下一秒,一个胆大的男孩率先拿出铅笔,在自己课本的空白处,写下了他爷爷的名字。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全班所有的孩子都默默地低下了头,在那些冰冷的“编号”旁,写下了第一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名字。
她,已无需用剑。
旧矿井的幸存者们,在“狗剩”的带领下迁徙到了沿海,建立起一座“自名村”。
他们依旧保留着敲击铜牌的习惯,那独特的节拍,成了他们村庄的身份象征。
安宁并未持续多久。
一队海军突然包围了村庄,带队的上尉面色冷峻,命令所有村民交出颈间的铜牌,重新登记编号,纳入世界政府的管辖。
村民们没有反抗,也没有言语。
他们只是在村长老“狗剩”的示意下,齐刷刷地摘下铜牌,轻轻放入广场中央一口盛满了清水的陶盆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上百枚铜牌沉入水底,水面却并未泛起涟漪。
片刻之后,那清澈的水中,竟如同投影般,清晰地浮现出每一个村民的真实姓名。
那不是倒影,而是由光与水自行构成的文字。
带队的海军士兵们惊疑不定地围了上去,想看个究竟。
然而,当他们把脸凑近水盆时,却骇然发现,自己的面容在水中变得扭曲模糊,唯独一个他们早已忘记,甚至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童年乳名,在水底悄然浮现——“二狗”“铁蛋”“丫头”……
那是他们成为冰冷战争机器之前,唯一的温度。
一名士兵颤抖着后退,喃喃自语:“娘……是这样叫我的……”
带队的上尉脸色煞白,他死死盯着水中浮现出的那个属于他的、土气又温暖的小名,握着刀柄的手剧烈颤抖。
许久,他猛地转身,声音干涩地低吼:“撤退!全部撤退!”
“可是上尉,任务……”
“我说撤退!”上尉的眼中满是血丝,“这些人……我们管不了。”
井,不开眼。开眼的是人心。
这些或激烈、或温和、或诡异的抵抗,如星火燎原,传遍四海。
桑蒂乘着一叶扁舟,漂流于无风带的边缘。
她听着这些传闻,心中一片宁静。
她知道,“新狮鹫旅”的那些年轻人又在蠢蠢欲动,有人不满于“默行人”的温吞,想要重建武装,用铁与血扞卫名字的尊严。
桑蒂没有去阻止,只派人送去了一只空陶罐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你们若真要战斗,就用灰烬填满它。”
那群年轻人不解其意,但出于对桑蒂的敬畏,他们还是照做了。
他们放弃了重建武装的念头,转而走遍西海,收集那些被焚毁的户籍册、家书、以及“人风祭”中燃烧过的写满名字的布幡灰烬。
三个月后,一只沉甸甸的陶罐被送回桑蒂手中。
是夜,她驾舟驶入西海最狂暴的风暴眼中。
在这里,世界的静止法则最为薄弱。
她将那满满一罐灰烬,尽数倒入狂暴的漩涡。
当晚,奇景发生。
巨浪卷起灰云,一片笼罩百里海域的乌云凭空形成,降下了细密的黑色雨滴。
每一滴雨水落在甲板、礁石、或是人的皮肤上,都会短暂停留,显现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由灰烬构成的名字。
沿海的渔民们起初惊恐,而后化为狂喜。
他们称这场雨为“名之雨”。
自此,他们再也不惧怕cp部队的登船检查。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这雨还在下,就没有谁能真正抹去过去。
藤蔓,终究没能长成军队,却化作了润泽万物的春雨。
桑蒂回到了那条她曾用鲜血激活的“名径”起点。
她潜入深海,顺着那道巨大的裂缝下沉。
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怔住。
海床深处,那根被她插入的佩剑早已消失,而当初那根细弱的鸣心藤,如今已蔓延成一张覆盖了方圆数里海床的巨网。
更让她震撼的是,这张巨网的每一个藤节之上,都嵌着一枚细小的、由高压和海水凝聚而成的黑色晶体——那是她撒入风暴眼中的灰烬残渣,竟被暗流带到了这里!
藤蔓仿佛有了心跳,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搏动着。
每一次搏动,那些灰烬晶体中的碳素就会被汲取一丝,转化为新的文字,被藤蔓一笔一划地,深深镌刻进海床的岩层之中。
“李守仁”“田七”“卡玛拉”“赵秀英”……
无数的名字,正被这片海底的“活物”,刻写进这个世界的骨头里。
桑蒂伸出手,轻轻抚过粗壮的藤身,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沉稳有力的脉动。
她忽然明白了。
这不再是她的意志,也不是艾琳的遗愿,更不是迈克的威慑。
这是千千万万不甘被遗忘的魂灵,用它们自己的方式,找到了书写自己历史的笔。
她缓缓浮上海面,小舟在静止如镜的海上静静漂浮。
桑蒂最后一次仰望那片没有一丝云彩的、永恒的星空,收回目光,轻声对自己说:
“我不再需要,你们记住我了。”
觉醒已成洪流,建构正在发生。世界,终于有了自己前行的力量。
而在一切的起点,名誓集镇的“人风祭”依旧日复一日地举行着,人们用身体造出的风,扬起万千姓名的布幡。
只是,已经有好些天,人们没有再看到那个拄着拐杖,为大家讲述名字故事的林婆了。
那个用一把剪刀,为这场去中心化的变革定下基调的老人,仿佛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悄然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