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整齐划一的蹄声,如同一面面战鼓,在死寂的西海大地上擂响。
不再是悠闲的漫步,而是精准到毫厘的行军节拍,每一记踏地,都蕴含着一股即将挣脱枷锁的狂暴力量。
西海,名誓集镇外。
夜色深沉如墨,连虫鸣都已消失。
林婆拄着拐杖,独自站在村外的坡地上,她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清亮得骇人,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头跪卧在地的老牛。
万物静止,草木不摇,连牛脖子上的铜铃都凝固在半空,纹丝不动。
唯有那头老牛背上捆绑的数千枚竹简,正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微光,摸上去微微发烫。
这头牛,是她亲手放出,也是镇上最老的一头。
林婆缓缓走近,枯瘦的手掌轻轻抚上冰冷的牛角,仿佛在安抚一个即将爆发的灵魂。
她俯下身,嘴唇凑到牛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你不叫‘老黄’,那是牲口的名字。”
“你叫‘阿根’。”
“三十年前,月港村第一个敢当着海军的面,烧掉户籍册的那个铁匠,就叫阿根。他死后,他的名字被刻在了第一枚竹简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头本已僵直如石雕的老牛,双眼猛然睁开!
那不是一双牲畜的眼睛,里面充斥着血丝、不甘与被压抑了三十年的滔天怒火!
“嗬……嗬……”
白沫从牛嘴中不断涌出,它的喉咙里发出不似兽类的嘶吼,肌肉贲张,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
“我……叫……阿根!”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竟是标准的人言!
老牛四蹄猛然蹬地,那股蛮横的力量瞬间挣脱了世界的静止法则,它狂奔而出,不再理会什么信使的使命。
它沿着荒原,用那灌注了灵魂力量的铁蹄,在死寂的泥土上疯狂践踏!
一步,一个深深的蹄印。
而每一个蹄印的中央,赫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字——“根”!
就在这一夜,西海境内,十七头“游名牛”在同一时刻,相继苏醒!
它们踏破了边境的哨卡,冲垮了贵族的庄园,不再等待任何人前来抄录。
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化作了书写历史的巨笔,每一步,都在大地上震出一个曾被世界政府彻底抹去的名字!
同一时刻,在那艘幽暗的沉船诊所里。
艾琳最后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助手跪在地上,泪水决堤。
眼前,那片由亿万紫色花瓣组成的巨大花阵,随着风的停滞,彻底凝固在半空,悬而不落。
花瓣上那五千个尚未复苏的名字,如同被冰封的萤火,光芒明灭不定,随时都会彻底黯淡。
“没用的……风停了,花落不下去,名字……传不出去了……”助手绝望地喃喃自语。
艾琳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一道缝隙,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意志,颤抖地抬起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向了助手腰间的匕首。
助手愣住了。
艾琳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再次指向自己的指尖,又指向了那个连接着全球静藤根系的海水培养槽。
“割我指尖,滴血入海槽。”
一道指令,如闪电般在助手脑中炸响。
这是艾琳弥留之际,最后的命令!
助手颤抖着拔出匕首,含泪划破了艾琳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顽强地挣脱了静止的束缚,垂直坠落,滴入那深不见底的共鸣装置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涟漪,从培养槽的中心荡漾开来。
嗡——
刹那间,全世界,所有悬停在空中的紫色静藤花瓣,在同一时刻,剧烈地轻颤起来!
它们没有飘落,却像拥有了心跳。
那五千个未曾复苏的名字,光芒大盛,而后黯淡,如此往复,整整三次。
那不是为了传播,而是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向着冥冥中的存在,进行最后一次确认:我们,曾存在过!
次日黎明,风,依旧未起。
东海沿岸的渔民们走出家门,惊骇地发现,海边的礁石、沙滩、甚至渔网之上,竟自动浮现出了一行行墨迹般的字迹。
那些字迹,就如同大地一夜之间流出的汗水,清晰地拼凑出一个个他们从未听闻过的、古老而陌生的姓名。
大地,开始自己写字了。
无风带边缘,“名径”的起点。
波雅·桑蒂一身黑衣,静立于藤蔓组成的悬浮路径之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鸣心藤已经停止了生长,组成路径的枝干变得僵硬如铁,连脚下本该翻涌的海水,也凝固得像一块巨大的蓝色铁板。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陶灰,那是从某个古代遗迹中找到的、据说能与自然共鸣的圣物。
她本欲将其撒入海底,以唤醒藤蔓的活性。
但她顿住了手腕。
桑蒂忽然盘膝坐下,拔出腰间的佩剑。
没有丝毫犹豫,她反手握剑,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了她的掌心。
鲜血汩汩流出,她没有去止血,而是将滚烫的血液,一寸寸涂满了整柄剑身。
她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念诵。
那不是什么古老的咒语,而是一个个真实的名字。
“吴十三、陈九斤、素花、阿水……”
那是她带领“寻名”巡礼团以来,每一位牺牲同伴的真名。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她将那柄沾满鲜血的剑,狠狠插入脚下藤蔓路径的缝隙之中,直至没柄!
血,顺着剑刃,流入了海底深处那道巨大的裂缝。
一瞬间,整条“名径”的根系,如同被滚油浇淋,骤然剧烈抽搐!
一根比手臂还粗的嫩枝,竟猛地从裂缝中破水而出,闪电般缠绕住剑柄,以剑尖为笔,开始在虚空中自行书写!
一个个血红色的名字,凭空出现,烙印在静止的空气里,仿佛整条“名径”,正由那无穷无尽的记忆本身所驱动!
桑蒂缓缓收剑入鞘,剑身已光洁如新。
她看着那条重新焕发生机的藤蔓之路,声音清冷而坚定。
“风不来,那就让路自己走。”
与此同时,地底深处,那座刚刚重见天日的矿井。
“狗剩”和他的数百名同伴,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
风停之后,他们每日鸣铃呼唤名姓的仪式彻底失效,铃声在洞口便消散无形,再也传不出去。
绝望的情绪,如同洞中的黑暗,开始吞噬人心。
就在这时,狗剩忽然想起艾琳在赠予他们铜牌时,说过的一句话:“声音,也藏在动作里。”
动作?
他猛地摘下颈间的铜牌,对着坚硬的岩壁,用力敲击起来。
他教导众人,以一种固定的节奏,用铜牌敲击岩壁。
三短一长,代表“我活着”。
五次连续的重击,意为“我叫狗剩”。
起初,敲击声杂乱无章。
但渐渐地,上百人同步敲击,那股惊人的频率形成了奇特的共振,竟穿透了厚重的地层!
数里之外,地面上驻守的海军哨兵,只感觉大地在有节奏地颤动,误以为是地质异动的前兆,吓得连夜紧急撤离。
数日后,邻村的一个孩童在井边玩耍时,无意中用石子敲打井沿,模仿起了那种奇怪的节拍。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口枯了半年的古井,竟缓缓渗出了泉水。
一个村民好奇地打上一桶,骇然发现,水中竟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由沙粒组成的文字——赫然是他们村庄祖辈的姓氏!
记忆,已化作律动,无需语言,亦能苏醒!
名誓集镇。
眼见风停数日,人心惶惶,一些年轻的“迈克追随者”再次躁动,竟提议重立一座百米高的迈克雕像,以“狮鹫之神”的威光来凝聚人心,驱散末日的恐惧。
林婆听闻后,不怒反笑。
她没有阻止,只命人取来十匹巨大的白布,与上百支粗大的炭笔,而后召集全村老幼。
“你们要立碑?好。”她指着白布,声音平静,“每人,在上面写下一个你还记得的名字。不管是你的亲人、仇人,还是路边一条狗的名字。只要你记得,就写下来。”
一夜无眠。
全村老幼,将他们毕生记忆中的名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每一寸布面。
次日,青年们将这十匹写满万千姓名的布条,悬挂在了广场中央的高杆之上。
没有风,布条本该死气沉沉地垂落。
然而,林婆带领着所有写下名字的村民,站到了高杆之下。
上百人伸出手臂,将布幅的底端托起,再缓缓传递给下一个人,用力扬起。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用最原始的接力,形成了一股人为的“风”。
那写满名字的布幡,竟真的在那人为的微风中,缓缓飘展,猎猎作响!
消息传开,各地纷纷效仿,“人风祭”竟成了这死寂世界里,一种全新的风俗。
是夜,桑蒂夜宿在一座荒岛的废弃渔屋中。
她正擦拭着佩剑,忽然感觉窗外有异。
她推门而出,只见平滑如镜的海面上,竟凭空浮现出一行由水汽凝结的小字,就像有一个透明的人,在用手指书写:
“我叫阿海,我还没死。”
字迹一闪即逝。
桑蒂心头剧震,她蹲下身,死死凝视着水面。
很快,第二行字浮现:
“我娘叫我月牙儿,她说我能照亮黑屋子。”
第三行,第四行……
她猛然明白了!
这不是奇迹,这不是谁的恩赐!
这是全世界无数不甘被遗忘的人,在用他们最后的意志,无声地呐喊!
而这个静止的世界,终于……开始听见了!
桑蒂缓缓站起,抽出那柄刚刚饮过她鲜血的佩剑,转身,在身后的沙滩上,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了自己的全名。
“波雅·桑蒂。”
下一瞬,仿佛收到了某种回应,整片海岸线的沙粒,开始自行疯狂涌动、排列、组合!
无数的名字层层叠叠地在沙滩上浮现,从她脚下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风,不必来。
火种,早已扎根于世间每一个角落。
桑蒂收剑,遥望着那片由“人风”托起的、写满名字的远方,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自发书写历史的沙滩,眼神中前所未有的明亮。
觉醒,只是第一步。
它们,很快就要开口,向这个世界,提出自己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