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济世堂医馆的后厢房内,寒意刺骨。
巨大的木桶中,苏芷蜷缩在其中,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意识模糊。
苏衡紧紧握着妹妹露在冰水外、同样冰凉的手,眼睛布满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煎熬。每一声她无意识的、因寒冷而发出的牙齿打颤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四皇子宇文珏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拳头紧握,指节泛白。他看着桶中那个昨日还鲜活灵动的少女,此刻如同凋零的花瓣般脆弱,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与无力感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桶中的苏芷终于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被彻骨的寒冷占据。
“好……好冷啊……”她声音细弱,带着哭腔,下意识地往水里缩了缩,寻求着根本不存在的温暖。
“芷儿!”苏衡立刻俯身,用干燥温暖的布巾裹住她湿漉漉的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没事了,没事了,药性过去了,哥哥在这里。”
苏芷迷迷糊糊地看向哥哥,又似乎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别人,她视线微转,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宇文珏,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四……四殿下……?”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复杂地瞥了宇文珏一眼,随即柔声对妹妹说:“别管其他,都过去了。”他转头对一直守在旁边、眼睛红肿的碧珠吩咐:“碧珠,快给小姐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我们回家。”
碧珠连忙应声,和几个医馆的婆子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苏芷从冰水中扶出,用厚厚的毯子裹住,带到内间更换衣物。
苏衡这才转过身,面向宇文珏。他脸色依旧不好看,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迁怒,但终究还是抱拳,深深一揖,语气生硬却诚恳:“四殿下,昨夜……多谢了。若非殿下及时送芷儿前来救治,后果不堪设想。这份恩情,苏衡记下了。”
宇文珏看着苏衡那明显不愿多言却又不得不道谢的模样,心中了然。他摆了摆手,声音有些低沉:“苏医正不必多礼,令妹无事便好。” 若非他与明月公主在小筑会面,或许不会给老三可乘之机,牵连苏芷。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内间的方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与此同时,皇宫,乾清宫外。
拓跋弘一身西凉王子正装,面色铁青,眼神凌厉如刀。明月公主跟在他身侧,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冰冷。巴特尔作为贴身侍卫,跟在明月身后一步之遥。
值守的太监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进去通传。
不过片刻,殿内传来宣召声。引路太监躬身出来,小心翼翼地道:“王子殿下,公主殿下,陛下宣您二位进殿。只是……陛下问,这般早,二位有何要事?”
拓跋弘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要事?自然是天大的要事!关乎我西凉公主的清白与性命,关乎两国邦交是否还能继续!”
他不再多言,迈开大步,率先踏入殿门。明月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紧随其后。巴特尔则按刀立于殿外。
皇帝刚听完早朝前的简要奏报,便见拓跋弘与明月公主面色沉凝地踏入殿中。不待皇帝例行问话,拓跋弘便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皇帝陛下!我西凉怀着最大的诚意,将最珍贵的明月公主许配给贵国四皇子,以期两国永结同好!可昨日,就在昨日,婚约初定,我王妹便在京城临水小筑,竟遭贵国三皇子宇文铭下药算计,险些失了清白!!”
他话音未落,殿内已是一片死寂,皇帝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他猛地看向拓跋弘,又看向下方脸色苍白却挺直脊梁的明月公主,声音沉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威压:“拓跋王子,此话当真?此事非同小可!”
“千真万确!”拓跋弘毫不退缩,迎着皇帝的视线,语气愤慨激昂,“若非我西凉忠勇之士拼死相救,此刻我王妹恐怕已遭毒手!陛下,试问,若我西凉公主在大周京城、天子脚下,遭此奇耻大辱,让她今后如何立足?让我西凉颜面何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上诸人,语气带着冰冷的讽刺:“我拓跋弘虽来自草原,却也知大周乃礼仪之邦,最重纲常伦理,推崇两情相悦!可三皇子此举,是视两国盟约如无物?是视我西凉如可随意欺辱之辈?还是他根本就没将陛下您的旨意、没将这桩关乎两国安宁的和亲放在眼里?!臣斗胆请问,三皇子此举,究竟是何居心!”
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极。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老三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这不仅是要毁了一个公主的清白,更是要毁掉刚刚达成的和亲,破坏两国关系!其心可诛!
“来人!”皇帝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怒意,“即刻传三皇子宇文铭上殿!朕要亲自问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三皇子宇文铭因昨日后颈挨了那记沉重的手刀,此刻正头昏脑胀地躺在府中“养病”,听到宫中急召,心下便是一沉。他强撑着起身,一路心思电转:父皇突然召见,还如此急切,莫非是昨日之事……暴露了?不,不可能!
他怀着一丝侥幸与强烈的不安踏入大殿,刚一进去,便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尤其是看到站在殿中,面色铁青的拓跋弘和眼神冰冷的明月公主时,他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还未等他行礼,皇帝饱含震怒的厉喝便如同惊雷般炸响:“逆子!给朕跪下!”
宇文铭心头狂跳,面上却迅速摆出惊愕与委屈交织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惶恐:“父皇息怒!不知儿臣所犯何错,惹得父皇如此动怒?”
“所犯何错?”皇帝气得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想砸过去,又强行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问!你昨日在临水小筑,对明月公主下药欲行苟且之事!你作何解释?!”
宇文铭闻言,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却不是因罪行被揭穿,而是演出了极大的冤屈与悲愤。他猛地抬起头,眼圈竟有些发红,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哭腔:
“父皇!冤枉!天大的冤枉啊!”他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神里满是受害者的惊惧与不甘,“父皇明鉴!儿臣昨日确实是去了临水小筑,也确实是见了公主,但……但儿臣也是受害者啊!”
他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后颈,语气激动地辩解:“儿臣见公主一人在小筑,出于礼节上前问候,还备了薄酒。可谁知……谁知那酒水有问题!儿臣与公主饮下后,都觉不适,头晕目眩,浑身燥热!儿臣心知不妙,强撑着想护送公主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刚上马车,便被人从背后偷袭,打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自己府中,头痛欲裂,至今未愈!”
“父皇!这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其目的就是为了挑拨儿臣与四弟的关系,破坏我大周与西凉的邦交啊!那下药之人,连同打晕儿臣的贼子,肯定是一伙的!他们就是想利用此事,让儿臣蒙受不白之冤,让西凉与我大周生出嫌隙!请父皇为儿臣做主,彻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
明月公主听着三皇子的狡辩,清冷的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的弧度,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
“三皇子殿下真是……巧言令色。”
宇文铭闻言,立刻抬起头,脸上带着被误解的愤懑,他看向皇帝,语气激动:“父皇!公主不信儿臣,儿臣理解!但事实胜于雄辩!儿臣敢对天发誓,昨日确实也中了那歹人的暗算!若公主和诸位不信,大可立刻宣太医前来为儿臣诊脉!看看儿臣体内是否同样残留药毒未清!那等虎狼之药,药性霸道,绝非一两日能够彻底清除痕迹!儿臣总不可能,自己给自己也下如此重剂吧?!”
皇帝眉头紧锁,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拓跋弘和眼神冰冷的明月,此事关乎国体,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他沉声道:“既然老三你自请验脉,朕便准了!来人,即刻宣太医正苏衡上殿!”
宇文铭跪在地上,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不久,苏衡提着药箱,步履沉稳地踏入大殿。他面色还有些疲惫,上前恭敬行礼:“微臣苏衡,参见陛下。”
“苏爱卿平身。”皇帝抬手,“即刻为三皇子诊脉,仔细查验,他体内是否残留异常药性,据实回禀,不得有误!”
“微臣遵旨。”
苏衡起身,走到跪地的宇文铭面前:“三殿下,请伸手。”
宇文铭配合地伸出手腕,苏衡指尖轻搭在他的腕脉上,闭目凝神,他诊了左手,又请宇文铭换了右手,反复确认。
良久,他收回手,转身面向皇帝,躬身回禀:
“启禀陛下,三殿下脉象弦急而略浮,气血确有翻涌不稳之象,肝火亢盛……此乃受烈性药物冲击,又兼外力震荡后,未能及时平复调理所致。体内……确有余毒未清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