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母女重逢的喜悦经久未散,众人皆有所感。
这时侯又听得门房来报:西南侯已经到府里了,此刻已至二门。
众人皆是一怔,这位侯爷竟来得如此之快,想必是得了东平王传信后,片刻也未耽搁。
望舒忙与郡主、朱明璋等迎至正厅外廊下。
只见西南侯一身常服,步履比往常急切几分,面上虽竭力维持着惯有的深沉持重,但眼底却有些急切。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被世子妃半搂在怀中的玉珠身上时,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玉珠见到祖父,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松开母亲的手,敛衽行礼。
她身形依旧单薄,夏日轻薄的衣衫更衬得她弱不胜衣,但一路风尘洗净,又稍事休整,此刻虽难掩疲惫,但仍是看着健康无虞。
西南侯抬手虚扶,声音比平日略低:“罢了,一路辛苦,这些虚礼免了。”
他的目光在孙女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眼神稍显复杂,有关切,有注视,或许还有一丝愧疚。
这个自幼体弱、几乎被他视为累赘而忽视的嫡孙女,竟真的跨越千山万水,平安抵达了。
此刻活生生站在眼前,虽看着还是不算康健,却是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安全的来到了自己面前。
未等他多言,旁边厢房内隐约传来温氏压抑的呻吟与稳婆低低的鼓励声。
西南侯神色一动,侧耳听了听,郡主便告知温氏已发动、即将临盆之事。
侯爷闻言,面上掠过一丝紧张,随即又被强行压下。
他沉吟片刻,竟道:“既如此,本侯便在此稍候。”
竟是打定主意要等重孙落地了。
郡主知其心意,便吩咐下去,在临近产房却又不会惊扰的一处敞轩内备下清淡午膳,请侯爷与众人先用。
于是,这西南侯府第四代嫡长子的降生,便显得格外隆重。
除了远在西南的不成器的世子,此刻府中竟齐聚了曾祖、祖母、父母、姑母,并一位身份贵重的姑曾祖母,皆在屏息等待他的第一声啼哭。
敞轩内虽放置了冰盆,有丫鬟轻轻打扇,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燥热与紧绷。
郡主紧挨着望舒坐着,手里攥着一方帕子,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着望舒的手。
望舒能清晰地感觉到,郡主手心一片湿凉,微微发颤,力道却控制得极好。
只是那源源不断沁出的冷汗,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望舒知她心结,反手轻轻回握,低声道:
“堂祖母,放宽心。
稳婆说了,胎位正,温弟妹身子骨也养得好,定会顺遂的。
这是第一胎,慢些也是常理。”
说罢,示意丫鬟为郡主续上温热的安神茶。
世子妃刘氏更是坐立难安,在轩内来回踱步,眼神不住地瞟向产房方向,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祈求神明庇佑。
望舒与郡主对视一眼,心知她留在外面反添焦虑,便让罗嬷嬷陪着,将她暂且请到隔壁厢房静候。
再看西南侯,他端坐主位,面前茶水未动,脊背挺得笔直,面上表情沉静,仿佛老僧入定。
然而,仔细瞧去,便能发现他额角、鬓边,在这放了冰盆的敞轩内,竟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安然,终究是被血脉延续的期盼与担忧,凿出了一丝裂缝。
望舒看在眼里,心中暗忖:
这位侯爷,或许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在乎子嗣传承。
当年嫡妻早逝后不再续弦,府中也未添妾室,通房都无,虽在外略有花天酒地,却从不带回家。
严防死守后院,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避免纷争,更深层处,亦是为了确保这来之不易的嫡系血脉,不再横生枝节吧。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格外缓慢地流逝。
蝉鸣聒噪,更添烦闷。
终于,在暮色初临、华灯将上的酉时初刻,一声清亮有力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厚重云层的阳光,带来了今天最大的惊喜。
“生了,生了,是位小少爷,母子平安。”稳婆喜气洋洋的报喜声接踵而至。
刹那间,所有悬着的心,重重落地。
望舒长舒一口气,立刻吩咐身边人:“快,按先前预备的,给两位稳婆、还有里面帮忙的嬷嬷丫鬟,发放红封。”
她话音未落,那边西南侯已倏然起身,一直紧绷的面容如释重负。
他大手一挥,身后跟着的心腹长随早已捧着沉甸甸的托盘上前,盘中赫然是码放整齐的银锭,个个足色,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
“侯爷厚赏,接生的,伺候的,人人有份。”长随高声道。
朱明璋手中原本准备好的红封顿时没了用武之地,被祖父抢了先。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望舒。
望舒抿唇一笑,冲他微微摇头,示意无妨,仍将自己备下的、装着银票的喜庆红封递给了前来报喜的婆子,温言道:
“辛苦了,一点心意,沾沾喜气。”朱明璋见状,也忙将自己那份塞了过去。
于是,这日林府上下,所有仆役都得了三份厚赏:
西南侯的银锭,朱明璋的银锞子,望舒的铜钱喜封。
到了晚间,诸事稍定,郡主府那边的赏赐也到了,每人又得了二两银子。
满府上下,欢声笑语,都说这位小少爷是带着福运与财运降生的真贵人。
待到收拾停当,稳婆将洗净包裹妥当的小婴儿抱出来时,众人围拢上去。
只见襁褓中的婴儿,脸蛋已不像刚出生时那般红皱,变得白皙光滑了许多,正闭着眼睡得香甜,小嘴偶尔蠕动一下,吐出个泡泡。
因他闭着眼,瞧不清眉眼具体像谁,只觉是个胖乎乎的、极健康的娃娃。
朱明璋初为人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就想往儿子嫩豆腐似的脸蛋上戳。
只听“啪”一声脆响,他的手背被西南侯毫不客气地打开。
“胡闹!”西南侯瞪了孙子一眼,压低声音呵斥,目光却片刻不离重孙的小脸。
“这般娇嫩,你那粗手粗脚的,没轻没重,戳哭了如何是好?”
教训完孙子,西南侯自己看着那小小襁褓,喉头动了动,眼中流露出渴望,双臂微微抬起,比划了两下,却有些迟疑,似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那位年轻些的稳婆有眼色,见状笑着上前,轻声道:
“侯爷,您这样……对,左手托住头颈,右手扶着腰臀……小少爷骨头软,脖颈这儿最是要紧。”
西南侯依言,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一团。
抱住孩子的瞬间,他整个人仿佛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屏住了,手臂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敢动,额头上竟又冒出一层汗。
望舒与郡主在一旁瞧着,忍俊不禁。
谁能想到,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心机深沉的西南侯,此刻抱着初生婴孩,竟是这般手足无措、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就这么僵硬地抱着,足足过了两刻钟,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庄重的仪式,才在朱明璋眼巴巴的期盼下,极其不舍地将孩子递还。
这回,他不让稳婆插手了,亲自上手,指挥着孙子:“手低些……托稳了,对,就这样,手臂放松些,莫要绷着,孩子不舒服。”
朱明璋年轻,又早在一旁偷师许久,接过来初始略显僵硬,很快便调整过来。
抱得像模像样,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眼中柔光几乎要溢出来。
望舒看着这温馨一幕,含笑提醒道:
“孩子平安落地,是大喜事。只是不知,后面的三朝、满月、还有命名之礼,府上可有什么章程打算?”
此言一出,抱着孩子的朱明璋和刚松一口气的西南侯同时转过头来。
世子妃刘氏也略带茫然地看向望舒,她于汉家这些繁琐礼仪,终究不甚了了。
郡主见状,挑眉笑道:“怎么?你们这后续一应事宜,难不成还打算全赖在望舒身上?连给孩子取名,也要她来想不成?”
这时,望舒才留意到,玉珠姑娘不知何时也悄悄站在了人群外围。
正踮着脚,满眼好奇与温柔地望着小侄儿,苍白的脸上因喜悦染着淡淡红晕。
望舒忙道:“玉珠姑娘,你今日才到,车马劳顿,身子又弱,快别在这儿硬撑了,赶紧回房歇着才是正理。”
随即吩咐她的丫鬟嬷嬷,务必照顾好姑娘休息。
玉珠有些不舍,她还没能亲手抱一抱小侄儿呢。
但见望舒神色关切,兄长也投来催促的目光,只好乖巧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由人搀扶着去了。
这边,郡主已从朱明璋手中接过了孩子,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越看越爱,对西南侯道:
“乳名可想好了?若没想好,我可要越俎代庖了。”
西南侯心情极好,捋须道:“大名自然要仔细斟酌,容后再议。这乳名由姑曾祖母来取,亦是他的福气。”
朱明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为人父母,谁不想亲自给孩子取个贴心的小名?
可上头两位长辈,一位是侯爷祖父,一位是郡主姑曾祖母,身份尊崇,兴致又高,他这嘴边的话转了几转,终是没敢说出口。
郡主略一沉吟,看着怀中健壮的婴儿,笑道:
“我看这孩子生得结实,怕有七斤重?乳名便叫‘壮壮’如何?盼他日后身强体壮,无病无灾。”
“壮壮?”朱明璋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会不会稍显土气了些?不如叫康康或是强强?”
西南侯却立刻驳道:“壮壮有何不好?听着就皮实健康。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身子骨结实。大名上再求雅致便是。壮字亦可谐音庄,有端严之意,这个乳名甚好。”
郡主也点头:“正是此理。”
见祖父与姑曾祖母口径一致,朱明璋那点微弱的抗议便被淹没在长辈的权威之下。
争议不过片刻时间,壮壮这个饱含着最朴素、最直接祝愿的乳名,便就此定下。
至于后续的三朝礼、满月宴如何操办,众人均道今日大喜,暂且不提,明日再行商议。
送走诸人,夜色已深。
望舒带着汀荷汀雨漫步在长廊里,夏夜微风中带着些许花香、花香,空气中还带着未散尽的喜庆气息。
她回头望了下温氏院落的方向,那里已恢复宁静,只留几盏温暖的灯火。
心中紧绷的弦,至此终于可以彻底松下。
孩子平安降生,母子均安,她肩头的重责总算圆满完成。
西南侯府祖孙四代齐聚于此,共同见证新生命的到来,这份人情,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往后,许多事情,或许便能多几分转圜的余地与倚仗。
只是,那盘绕在四十年前迷雾中的棋局,下一步,又该如何落子呢?
望舒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这份思虑暂且压下,转身走向自己的院落。
至少今夜,且容她为这新生的喜悦,稍稍驻足。
? ?周末一觉睡到11点多,码完字还想继续睡,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