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的哀乐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皇陵空旷的风里打着转,最后散掉。
北狄使臣塔木哈被人一左一右地架着,两条腿像刚煮过的面条,怎么都使不上劲。
他高大的身子瘫软下来,几乎是被拖着离开这片让他魂飞魄散的地方。
那份只有一个字的国书,被他攥在手心,汗水浸透了纸张,变得又湿又软。
回宫的御驾里,安静得吓人。
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咕吱”闷响,和怀里奶娃娃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沈曼曼指甲掐着厚重的车帘边缘,小心翼翼地抠开一条细缝。
冷风“嗖”地一下就钻了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外头,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臣,此刻都坐在各自的马车里,像一群被霜打了的鹌鹑。
【这下热闹了,京城官场今晚别想睡。】
【一个个肯定在心里把狗皇帝骂了个底朝天,为了个叛国贼,当着万国使臣的面下战书,这不是把大蔺的脸皮扯下来放地上踩吗?】
【嘿,就是要踩给他们看。】
她吐槽得正欢,对面闭着眼睛的蔺宸,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
他没睁眼,但周身那股从皇陵带回来的阴冷气息,好像没那么冻人了。
沈曼曼手一抖,赶紧把帘子放下,缩回角落,抱紧怀里的宝贝女儿,努力装成一尊没有感情的背景板。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最好全天下都觉得他是个为了师徒情分,连脑子都不要了的疯子。】
【这戏台子搭得够高了,就看北狄那边怎么唱这出对手戏。】
马车驶过长街,往日喧闹的京城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幡,在风里无力地飘着,空气里都是一股纸钱烧完的味儿。
但这片哀伤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涌动。
御驾刚在宫门口停稳,福安就踩着小碎步跑过来,隔着帘子,声音压得极低。
“陛下,御史台的张大人、刘大人,还有几位言官,在宫门外跪着,求见陛下。”
福安的声音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
“他们......呈了联名血书。”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又冷了下去。
沈曼曼抱紧女儿,来了,大戏第二幕,开锣了。
【血书都拿出来了,这帮老头子是真敢拼命啊。】
【在他们眼里,祖宗家法大过天。皇帝给叛国贼办国丧,还用亲王规制,这等于刨了他们精神上的祖坟。】
【可惜,一腔热血,用错了地方。】
沈曼曼看着蔺宸在昏暗光线下冷硬的侧脸,脑子里那根线,“啪”地一下接上了。
【这帮老古董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狗皇帝哪是给王简翻案,他这是在给王简造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被北狄拿捏住家人,为了大蔺江山宁死不屈,最后被活活逼死的悲情帝师!】
【他现在把王简捧上神坛,北狄就得在地上背锅。】
【到时候他出兵北伐,就不是侵略,是为忠臣报仇,是正义之师。谁敢拦?谁拦谁就是同情北狄的叛徒。】
【这哪是昏君操作,这他妈是教科书级别的舆论战,pUA全世界啊!】
蔺宸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
他睁开眼,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扫过沈曼曼,里面闪过一丝快到抓不住的东西。
是赞许。
这个小宫女,总能把他的每一步棋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很新奇。
“让他们去御书房等着。”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一点波澜。
御书房。
浓重的檀香也盖不住殿内的火药味。
御史大夫张敬之跪在最前头,膝盖砸进地砖的积水里,水花溅湿了他的官袍下摆。
他身后,四个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臣也跟着跪下,一排过去,像是几座准备赴死的石碑。
那封用血写成的奏折,被张敬之用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蔺宸换了一身黑色便袍,没坐上龙椅,只懒散地站在书案后面,手里捏着一方玉石镇纸,慢悠悠地摩挲。
他没让老臣们起来,也没去接那封血书,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在看几件没有生命的摆设。
时间一点点流走,殿里安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终于,年纪最大的刘大人身体晃了晃,像是撑不住,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喉咙里像是卡着砂纸,每个字都磨得人耳朵疼。
“陛下!王简通敌叛国,罪证确凿,理应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陛下如今却为其国丧厚葬,此举......此举是寒了天下忠臣之心,乱了朝纲国法!请陛下收回成命,严惩罪臣家眷,切莫因私情而误国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个头磕下去,花白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带水的青石地砖上,“砰”的一声,像是西瓜砸在石头上,听得人心口一跳。
“请陛下三思!”
剩下几人也跟着嘶吼起来,声音里全是悲愤和绝望。
沈曼曼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根柱子,心里却在疯狂摇头。
【完了,这老头直接把路走死了。】
【还在喊王简有罪,这不是往狗皇帝的枪口上撞吗?】
【狗皇帝现在要的,就是王简“无罪”,王简“忠烈”。】
蔺宸终于动了。
他放下镇纸,从书案后踱步出来,皮靴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是殿内唯一的声响。
他没看那些跪着的老臣,径直走到张敬之面前,用两根修长的手指,从对方颤抖的手中,将那封血书轻轻捻了起来。纸上仿佛还带着未干的血腥气。
张敬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
可下一秒,蔺宸的动作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
他拿着那封血书,转身走向角落的火盆。
他手一松。
血书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一头栽进烧得正旺的炭火里。
“呼——”
火舌猛地卷上纸角,那一个个血字像是活过来一样,在火中扭曲挣扎,很快就焦黑卷曲,变成一片片黑色的蝴蝶。
最后,那点灰烬被热浪吹起,飘到他面前,他伸出手,任由那撮灰落在掌心,再轻轻吹散。
“你......”
张敬之瞪圆了眼睛,气得全身发抖,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憋得通红。
“朕的恩师,为国呕心沥血,忠魂却遭宵小百般凌辱。”
蔺宸转过身,看着地上跪着的五张脸。
“朕若无动于衷,视若无睹,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天地之间?”
“又拿什么去统帅我大蔺万民,护我江山社稷?”
他的声音不高,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老臣们的心口上。
几个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们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得一干二净。
他们想说王简是罪臣,可皇帝已经在万国使臣面前,给王简定了性。
他们想说祖宗规矩,可皇帝直接拿君王颜面和国家大义,把他们的嘴堵得死死的。
蔺宸的视线从他们一张张苍白绝望的脸上扫过,话锋一转。
“还是说......”
他从火盆边转身,一步步走到跪在最前面的张敬之面前,缓缓蹲下。
他与老人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平视,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眼里的恐惧和颤抖。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把那句诛心之问,清晰地砸进对方的耳朵里。
“在诸位爱卿看来,朕的恩师受辱,我大蔺的国威被践踏,这些,都比不上一个北狄的颜面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