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举着电报的手被风刮得直抖,林英却先看清了纸上“同意推广”四个大字。
她喉间泛起热意,手指无意识攥紧胸前玉坠,这玉坠自重生后便跟着她,此刻竟比往常多了几分温软,像在替她高兴,掌心传来细微的脉动,仿佛与心跳同频。
“英丫头?”村支书晃了晃电报,“县里说首批五十匹粗布,让咱们赶在大雪封山前做出样品。”
林英猛地回神,目光落在村部门口结霜的篱笆上。
几个老人正蜷在那里,肩头积着薄雪,咳嗽声随风断续飘来,像枯枝在寒风中轻颤。
她记得往年这时候,他们还能晒着太阳搓麻绳,破棉絮补了又补也挡不住漏风的墙缝,可今冬连那点暖阳都吝啬起来。
她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织暖坊就设在村东头老仓库,粮嫂子管后勤,金绣儿当教头。”
消息像长了翅膀,晌午就飞到了镇上。
金记裁缝铺的铜铃刚响过一遭,买布的妇人便凑近柜台,压低声音:“听说靠山屯要搞什么粗布作坊?用的是怪丝线!”
金裁缝剪子一偏,“咔”地戳进案板——粗布?
他那间窄巴铺子的墙上,还挂着“金记不纳邪料”的木牌,是他爹传下来的,漆都磨得发亮,指尖拂过时能触到岁月刻下的凹痕。
夜里,他守着煤炉翻出祖传银针。
炉火将熄,余烬噼啪一声崩裂,火星溅落青石板。
针尖刻的“金记不纳邪料”被他摸得发烫,可眼前总晃着女儿今早跑过雪地的背影——
金绣儿走时怀里抱的不是缎子,是团泛着幽蓝的丝线,像山里寒潭结的冰,握在手里竟不刺骨,反有种沉静的凉意渗入血脉。
他翻来覆去念叨着那句话,“爹,不是丝邪,是心冷了。”炉火渐熄,而那块布片却越来越热……难道真是它错了?
还是我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早就不合天时了?
第二日清晨,金裁缝推开铺门,风雪扑面。
几个老人缩在屋檐下等救济粮,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受助的老妇,此刻正把身上的冰火裘脱下,裹在隔壁瘫坐的老汉肩头。
“您这是干什么!”那人推拒着,声音嘶哑。
“我男人走前说过,暖要分着才有劲儿。”她咧嘴一笑,皱纹里盛着阳光,“如今这衣裳不怕坏,敢使劲儿给了。”
笑声撞碎晨雾,风卷着扑在金裁缝脸上,比煤炉还烫。
他默默转身,背起枣木工具箱,棉鞋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印。
织暖坊的门敞着,他往里瞄了眼,金绣儿正扶着个裹着冰火裘的老妇,老妇的手抚过衣襟,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毛线上:“三十年没这么暖过……像我男人还在时抱我。”那声音轻得像梦呓,却重重砸在他心上。
布料贴着皮肤散发出的暖意,竟能穿透岁月的冻土。
金裁缝喉头一哽,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雪地里显得格外佝偻,可走了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老妇正把裘衣往另个冻得打颤的老头身上裹,两人的笑声撞碎了晨雾。
暴风雪来得比节气早。
林英站在村口,望着被雪幕遮断的山路直皱眉,镇上的粗布还没到,怕是被风雪卡在路上了。
正焦急时,供销社的人扛着二十箱旧衣赶来:“这是县里仓库压底的伤残军人换下的冬装,先拿来应急!”
金绣儿带着几个姑娘连熬两夜,眼尾都青了,线筐里的旧衣却还有半人高。
第三日清晨,织暖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金裁缝背着枣木工具箱进来,雪花落了满头。
他没看任何人,放下箱子就拆旧衣,剪刀在布料间翻飞,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拆下来的线头整整齐齐码成小堆,竟是比金绣儿教的分丝法还利落。
“爹?”金绣儿手里的梭子“啪”地掉在地上。
金裁缝没应,只低头扯着线:“我……想看看,这‘邪丝’到底怎么织不坏。”他的声音轻得像雪,可织机声突然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听见了。
林英倒了盏热茶递过去。
瓷杯外壁滚烫,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睫毛。
金裁缝接茶时,指节上的老茧蹭过她手背,那是常年握针磨的,硬得硌人,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他抿了口茶,喉结动了动:“我爹说,裁缝的针脚要跟人心齐。”
话音未落,冰蚕童裹着一股劲风撞开坊门,小脸冻得通红:“井在抖!丝线全在动!”
原来他自小怕冷,却总爱趴在井边听水声,说井里“有人唱歌”,玉坠也曾因他触碰而微微震颤。
众人跟着跑出去。
共鸣井口浮着层青雾,井边的银叶草叶片一张一合,竟发出细若蚊蝇的声响:“寒……脉……需……衣……”
林英心头一震,玉坠在颈间发烫,她记得重生那夜,玉坠裂纹渗出蓝光缠住寒丝,两者相触曾微微震颤,莫非这丝本就是地脉的呼吸?
她扯过一匹新织的冰火布,“噗通”扔进井里。
布刚触水就活了,像条银鱼般绕着井壁游走,窸窣之声如细雨拂叶,最后裹住青苔斑驳的井砖,泛出层暖融融的光,映得雪地微黄。
井水“咕嘟”冒了个泡,温度竟回升了半度,青雾也变成了乳白。
金裁缝盯着井里的光,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银针。
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守了一辈子规矩,却忘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说着,他从针囊里取出那根刻着“金记不纳邪料”的银针,用指甲刮去“不纳邪料”四个字,金属屑簌簌落下,像旧时代的灰烬。
然后捏起一缕寒丝,仔细编进针尾,“从今往后,金记不拒新法,但求……别丢了良心。”
林英把耳朵贴在雪地上,听见了,不再是呜咽,而是轻轻的、带着暖意的哼鸣,像母亲哄睡孩子的歌谣,地面微微震颤,仿佛大地终于穿上了衣裳。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靠山屯的炊烟袅袅升起,玉坠上的裂纹泛着柔光,仿佛被某种久违的温度填满。
“你们终于,有人替你们穿衣了。”
雪原寂静,唯有风托着炊烟,缓缓流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