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京师,如同一只巨大的蒸笼,浑浊的热风黏腻地贴在肌肤上,闷得人面无表情。
这般天气,几乎将京师的繁华都剥落下来,就连最爱热闹的京师贵人们也都意兴阑珊,各大铺子门庭冷落。
唯独摇光阁,风头更胜往日,依旧是纨绔勋贵们趋之若鹜的所在——
不仅有那位千金难睹真容的摇光姑娘,更有她即将示人的‘夏蕴江南四绝’引人遐思,尤其听闻,为迎此夏,阁内乾坤大改,造了一座清凉洞天,勾得无数人心痒难耐,花多少银子也要来体验。
摇光盛情邀了陆青与沈寒作这头一批的赏鉴者,不出意外,一同前来的,还有两位翩翩少年郎。
陆青与沈寒甫一走近,清凉气息便混合着绿意与水汽扑面而来,顿时将周身的黏腻闷热驱散了大半。
摇光阁一改春日的华丽,化作京师中一处水汽氤氲的清凉洞天。
厚重的锦缎门帘,换作一道奇巧的活水琉璃帘——
门廊暗槽中,活水如纤细瀑布泻下,叮叮咚咚地敲击在一排排半透明的浅碧色琉璃管上,发出清脆如玉磬相击的泠泠清响。
潺潺水幕既隔绝了暑气,亦为双眼与双耳带来双重清凉,二人未及入门,便觉一股清凉沁入心脾,浑身舒爽。
穿过琉璃水帘,便是两丛高大葱翠的凤尾竹,据说是耗费重金、不远千里从江南移栽而来,竹下特意搜罗了诸如白发藓、星星藓之类的珍稀苔藓,色泽明暗交错,令人恍如一步踏入江南丛林。
再匠心别运地于其间嵌入几个睡莲缸,数尾锦鲤在莲叶旁嬉游,平添几分生动凉意。
通往内阁的长廊,顶上以细竹条搭成“筛月”格栅,其上悬挂着葱茏的常春藤与吊兰,地面黑白鹅卵石铺就水流波纹,光影层层洒落,行走其间,宛若漫步竹影山林。
还未踏上青石台阶,早有青衣小童手持长柄铜勺,将浸有新鲜薄荷与白兰花的清水,一勺一勺轻轻洒在青石阶上,水珠溅落,带起阵阵幽凉甜香。
迈步而上,便觉得足下生香,行走间便将那浑浊粘稠的热气,彻底甩在了石阶下。
主厅内,原先厚重的书画已撤去,整面墙体裱糊一层月白杭细纱,纱上以淡墨写意笔法绘就无边莲塘,沈寒一眼便认出,那疏朗气韵,分明是苏州文大师的手笔。
灯盏暗藏于纱帘后,光线被层层过滤后尤为柔和朦胧,在厅内投下荷风四面、水波氤氲的虚渺光影。
让人叹为观止的,乃是大厅里这番景象。
大厅四角各置一尊釉色莹澈的龙泉青瓷大缸,缸内碧水盈盈,数尾锦鲤于碗莲间嬉游,生机盎然。
水面上方,凌空悬有一盏广口透明水晶盆,盆中垒砌巨冰,冰中封冻着整朵的莲花与莲蓬,自成一座微型冰山。随着冰山渐融,冻莲缓缓显现。
空中冰山的倒影在下方鱼缸中随波光涟漪,光影迷离,一虚一实,一生一寂,意境超然。此等巧思,确是阁主匠心独运,冠绝京师。
雅间的隔断,改用湘妃竹制成的镂空折叠屏风,屏风上绷的是极薄的苏绣纱,其上绣了“柳荫眠琴”、“桐荫乞巧”等夏景图样,内外观之,皆可成景。
陆青斜倚在竹节榻上,身后是天水碧冰蚕丝引枕,触手生凉。她微微倾身,凑近狻猊香炉轻嗅一口,“摇光姐姐,这香底子似是沉香,却另有一番清韵。”
摇光团扇轻摇,莞尔一笑,“妹妹好灵的鼻子。这是我新制的‘江南夏韵’,以沉香为底,窨入莲蕊、茉莉与新茶,气韵清幽,若有似无,正合消暑。”
“何止是香,”沈寒笑着望向观景台,“我瞧那边亭子,竟像是能自行降雨一般,也是新改制的吧?”
众人随她所指望去,摇光眸中光彩流转,如数家珍般解释,“那是我设计的‘自雨亭’。以青瓷水缸围合平台,缸内养荷鱼,引活水循环,再借隐藏机关将水引至亭顶,沿飞檐如雨帘落下,形成一圈清凉水幕。”
“坐在其中宴饮,便可体验‘水殿风来暗香满’的江南烟雨之趣。”
她笑意盈盈,“这可是京师独一份,稍后定要请二位妹妹一试。”
许正击节赞叹,“真是移江南一隅之清凉,入京师万丈之红尘。阁主好手笔!”
傅鸣笑着对陆青解释,“你摇光姐姐,自小便痴迷这些机关巧术,殿下常叹,若摇光身为男子,必是我大贞首屈一指的机关大师。”
摇光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与夸赞中,微微红了脸颊,谦逊道:“我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吸引那些大鱼们来的噱头罢了。”
言罢,她轻轻击掌。
一众换上天水碧夏布衫裙的侍女鱼贯而入,发间皆簪了一朵新鲜的白兰花,行走间暗香浮动。
“今日请诸位来,是为品鉴我新创的‘夏蕴江南四绝’。”摇光笑着引众人看向侍女放下的托盘。
“这道,最为精巧,名为月露浮金波。”
众人探头望去,托盘里是一盏盏用天然冰块雕凿而成的冰碗,碗内盛着清澈无比的冻羹。
“此羹是用琼州椰子水、本地麒麟菜细火慢熬,冷凝而成,”摇光指尖点了点冰盏,“其中的妙处,在于这悬浮的‘玉珠’——乃是取苏州东山贡品级的‘白沙’玉枇杷,剔核后酿入荔枝肉而成。”
“还有这个,”她指向摆在冰碗旁的琉璃瓶,“最为点睛的,是这瓶月露。这是用新鲜薄荷、茉莉花与微量金箔,一同炼出的澄澈花露”
摇光拿起琉璃瓶,向众人示范,“吃之前,要将月露缓缓滴入水晶碗中。”
仅仅几滴落下,整碗冻羹便瞬间由无色晕为淡淡的琥珀金色,如月华流转。
“难怪叫浮金波。”陆青看得目不转睛,“竟有种点石成金的妙趣呢。”
“你们尝尝看。”摇光抿唇笑着。
沈寒舀了一勺入口,轻轻抿了片刻,点点头,眸中尽是惊喜,“冻羹清润爽滑,已属难得。待咬破那枇杷荔枝珠时,更有一股惊喜的甜润迸发开来,层次妙极。”
她轻轻晃了晃冰盏,看着摇光的眸中,尽是赞赏,“冰盏晶莹剔透,里头悬浮的玉珠与点点金箔清晰可见,摇光姐姐心思巧妙。”
摇光以团扇半掩面,眼波流转间笑意难掩,“得二位才女金口盛赞,我这悬着的心便可放下了。”
陆青贪凉,捧着冰碗不松手,边吃边想到什么,冲着摇光狡黠一笑,“这‘浮金波’滋味绝妙,莫非就是姐姐下的香饵,专为钓赵王那条大鱼?”
“也是,也不全是。”傅鸣见陆青指尖沾了冰碗沁出的水珠,便自然地从袖中抽出帕子递过去,“摇光阁本就是京师数一数二的销金窟,近日为了这‘夏蕴江南’,更是要掏空纨绔们的钱袋了。”
“说到大鱼,”沈寒放下冰盏,神色微凝,“今日邸报已明发天下,温恕,升任首辅了。”
陆青凝视着指尖将落未落的水珠,冷笑一声,“他最擅长的便是借力打力,玩弄众人于股掌。太子至今怕仍被蒙在鼓里,以为温恕是雪中送炭的恩人,岂知自己已将此生最大的把柄亲手奉上,而温恕却能片叶不沾身。”
“若温恕以此把柄为刀,将来太子便是人头落地,到了地府也是个糊涂鬼。”许正看向沈寒,眼中尽是默契的温柔。
“正因眼下毫无实证,我与沈寒商议过,在王爷面前只提紫雪散,绝不牵扯温恕。对付此等奸猾之辈,若无十足把握,切不可打草惊蛇,务求一击必中。”
“终究是棋快一着,阴了他一道。”傅鸣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看向陆青。
“这个把柄,他已来不及用,为我们捷足先登了。”
陆青指尖的水珠终于滴落,在青石地上洇开一点深色痕迹,她抬眸轻笑。
“这口闷气,不知咱们这位新任首辅大人,要如何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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