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镇的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在当地掀起了滔天巨浪,可对于整个大周的广阔疆域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
然而,这谈资,却以最快的速度,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传入了京城,也传入了那位九五之尊的耳中。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新帝赵远山手中捧着的,并非是来自朝臣的奏折,而是一份由“汉寿良品”旗下“千里眼”商队,从沿途各个城镇收集而来的、最鲜活也最真实的“民情简报”。
简报上,没有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只有一行行用最朴素的白话文记录下的、百姓们最真实的声音。
“河阳镇的崔家倒了,咱们的日子可算是有盼头了!”
“听说了吗?那女王爷,就跟画本里走出来的活菩萨一样,挥挥手,就把那吃人的恶霸给办了!”
“要我说,还是当今的圣上圣明,有女王爷和王夫大人这样的肱骨之臣,何愁天下不太平?”
赵远山看着那一句句质朴却又充满了真挚情感的言语,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帝王威严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他当初将那份堪称“无法无天”的权力,交到何青云的手中,是何等明智的决定。
她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却又裹着仁心棉絮的手术刀,总能以最精准、也最让百姓们信服的方式,为这个庞大的、积弊已久的帝国,割去一个又一个腐烂的毒疮。
“陛下,”福公公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低声道,“平海王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女王爷近来偶感风寒,胃口不佳,怕是……又有了身孕了。”
“哦?”赵远山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放下手中的简报,站起身,在御书房内缓缓踱步,“算算日子,朕的那个小侄孙女英瑶,也快满周岁了。这丫头,倒是会挑时候来。”
他沉吟了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大胆的念头。
他看向福公公,那双睿智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如同少年般的兴奋与光彩。
“福海,你说,朕若是也像青云和重阳那般,换上一身寻常衣物,去这京城之外的天下,走一走,看一看,会是何等光景?”
福公公闻言,吓得手中的拂尘都差点掉在了地上,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陛下!万万不可啊!您是万金之躯,九五之尊,怎能……怎能轻易涉险?”
“险?”赵远山笑了,他扶起福公公,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分割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朕自登基以来,所见者,皆是粉饰的太平;所闻者,皆是谄媚的颂歌。朕怕的,不是那山野之间的豺狼虎豹,而是怕自己,成了那久居深宫、不知民间疾苦的,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事,就这么定了。”
“你即刻去一趟平海王府,替朕,给他们送一份‘圣旨’。”
“就说,朕的‘赵家商队’,不日便将南下,体察商情。让他们夫妻二人,务必做好‘接驾’的准备。”
三日后,一支由十几辆普通马车组成的“商队”,悄然驶出了京城的永定门。
为首的马车之内,何青云正懒洋洋地斜倚在李重阳的肩头,怀里,还抱着那个早已学会了走路、此刻正好奇地扒着车窗向外张望的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永安郡主,何英瑶。
“娘……看……大马……”小英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窗外,口齿不清地喊道。
“是啊,大马。”何青云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满是为人母的温柔。
而他们的对面,则坐着两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商人”。
一位,面容儒雅,带着几分富态,正是微服改扮的皇帝赵远山。
另一位,则身形挺拔,神情肃穆,正是禁军统领陆远征将军。
“皇叔,您此番出宫,当真不怕朝中那些老臣,寻上门来,哭谏死谏?”李重阳看着赵远山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
“他们?”赵远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从袖中取出一颗蜜饯,逗弄着眼前那个正对他伸出小手的小郡主,声音里满是帝王的自信,“朕已下旨,称‘龙体违和,需往西山行宫静养一月’。有皇后替朕在宫中坐镇,有你留下的那套‘内阁票拟’之法约束朝臣,他们便是想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他说着,将那颗蜜饯,小心翼翼地喂到了小英瑶的嘴里。
小丫头尝到了甜味,立刻幸福地眯起了眼,伸出小手,便要往他那绣着金线的华服上蹭。
“哎哟,我的小祖宗!”赵远山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抱着那软软糯糯的小人儿,怎么也看不够,“还是朕的孙女贴心!比宫里那群只会跟朕要官要钱的臭小子们,可爱多了!”
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九五之尊的威严,分明就是一个最寻常的、被孙女哄得心花怒放的寻常祖父。
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路向南。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不再是那些早已被“汉寿良品”改造得焕然一生的商业重镇,而是那些更为偏远的、连官道都未曾完全修通的穷乡僻壤。
皇帝想要看的,是这盛世光环之下,最真实的、未被粉饰的,大周底色。
半月之后,他们抵达了一个名为“石鼓县”的小小县城。
这县城,地处两省交界,三面环山,交通闭塞,是出了名的穷困之地。
可当他们的车队缓缓驶入县城时,眼前那整洁的街道,和百姓们脸上那虽然贫穷、却安居乐业的淳朴笑容,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意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带着几分悲戚的锣鼓声,忽然从不远处的县衙门口传来。
只见县衙门口,竟搭着一个简陋的戏台,台上,几个穿着戏服的演员,正在卖力地演出着一出名为《窦娥冤》的悲剧。台下,围满了黑压压的百姓,许多人,都看得是眼圈泛红,唉声叹气。
而在那戏台的一旁,还摆着一张桌子,一个身穿半旧儒衫、面容清瘦、神情却异常坚定的中年书生,正坐在桌后,为那些前来伸冤的百姓,代写着状纸。
他的身旁,立着一个木牌,上面用苍劲的笔迹,写着八个大字——
“代写状纸,分文不取”。
皇帝看着眼前这荒诞而又震撼的一幕,他看着那台上悲愤的“窦娥”,又看看那台下同样满眼悲愤的百姓,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地,眯了起来。
他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小县城里,藏着天大的,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