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像指缝里攥不住的流沙,在游戏手柄的疯狂搓动与火锅氤氲的热气中,悄然漏尽。
路明非扭动门把手,沉重的门扉无声滑开。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喧嚣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套房内封闭的暖意。路明非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门外走廊明亮的灯光勾勒出绘梨衣的身影。她已经换下了酒店的浴袍,穿着昨天从帆布袋里翻出的那条素净的米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件浅粉色的针织开衫。暗红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发梢还带着一点未干的水汽。她抱着那个不离身的皮卡丘抱枕,安静地站着,目光越过路明非的肩膀,投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户,眼神里没有紧张,只有一种纯净的、近乎朝圣般的期待。
路明非喉咙有点发干。“走…走吧?”他挤出声音,尽量显得镇定自若。
绘梨衣立刻收回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皮卡丘,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站定,仰起小脸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问:“迪士尼?”
路明非头皮一麻,赶紧点头:“嗯,迪士尼!不过…先去剪个头发,买点新衣服?”他试图把流程合理化,也给自己争取点缓冲时间。绘梨衣自然没有异议,对她来说,只要能出去,去哪里都是新奇的冒险。
清晨的东京街头已苏醒,人流车流交织成繁忙的画卷。路明非带着绘梨衣,像两只误入钢筋森林的小动物,在庞大的都市迷宫里笨拙穿行。
他手里捏着手机,上面是魔鬼路明非“贴心”发来的一个地址,位于银座边缘一条相对安静的支路上,一家名为“岚”的发廊。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透着低调的精致感。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氛和热发丝的味道扑面而来。
店内空间不大,原木色调,简洁而富有设计感。一个穿着剪裁利落黑色工装、头发染成灰蓝色的年轻发型师迎了上来,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用流利的日语问候:“欢迎光临,请问有预约吗?”
路明非赶紧报上魔鬼提供的预约名字(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假名)。发型师了然点头,目光落在绘梨衣那头浓密如海藻的暗红色长发上,眼中掠过一丝惊艳:“这位小姐的发质和发色真是罕见呢,非常美丽。两位是情侣一起做造型吗?想尝试什么风格呢?”他的语气自然而熟稔。
“情侣?”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脸皮瞬间有点发烫,下意识地瞥了绘梨衣一眼。她正被店内明亮的环境和造型奇特的座椅吸引,好奇地东张西望,似乎根本没听懂这个词的含义,或者压根没在意。
“啊…不…不是…”路明非结结巴巴地否认,日语说得磕磕绊绊,“就…就给她剪一下…” 他指了指绘梨衣,又赶紧补充,“稍微修短一点点,打薄一点?看起来…轻盈点?” 他努力描述着,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诺诺那头标志性的、利落垂顺的黑发。那发丝在阳光下跳跃的样子,曾是他少年时代无数个白日梦的背景板。
发型师经验丰富,敏锐地捕捉到路明非眼神里那点微妙的恍惚,又看看绘梨衣那张精致如人偶的脸蛋,了然一笑:“明白了,想要清爽又不失甜美的感觉?交给我吧,保证让您女朋友焕然一新。” 他再次自作主张地用了那个称呼,这次路明非喉咙里像堵了棉花,连否认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仿佛默认。
绘梨衣被引导着坐到宽大的皮椅上,柔软的黑色罩布围上脖颈。发型师的手指熟练地穿过她绸缎般的红发,一边轻声询问着细节,一边拿起闪着寒光的剪刀。路明非坐在旁边的等候沙发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发型师的动作。剪刀翻飞,一缕缕泛着暗红色光泽的发丝轻轻飘落。
渐渐地,那厚重的、带着些许神秘感的披肩长发被修剪得层次分明,发尾轻盈地落在肩胛骨下方,额前也修剪出几缕修饰脸型的刘海。发型师又用卷发棒做了些处理,让发梢带上了自然蓬松的弧度。
当发型师放下工具,解开罩布时,路明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镜中的女孩,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那柔顺垂落的发丝,那恰到好处的刘海弧度…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个张扬自信的师姐有了几分形似的轮廓!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种混杂着隐秘渴望和巨大不安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镜子里那张因新发型而更显清透纯净、却意外带上了一点诺诺影子的脸。
发型师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笑着对路明非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像时尚杂志上的模特?您女朋友底子太好了,稍微一打理就惊艳。” 他再次强调了那个称谓。
路明非猛地回过神,脸颊火烧火燎,眼神慌乱地躲闪开:“啊…是…是挺好看的…”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付了钱(魔鬼的预付卡再次立功),拉起还懵懂看着镜子的绘梨衣,匆匆离开了发廊。阳光刺眼,他却感觉背后一阵阵发冷。
接下来是买衣服。魔鬼的安排依旧“体贴”,地址指向不远处的表参道,一家门面不大却风格独特的精品店——“Luna boutique”。橱窗里陈列着设计感十足的服装,色彩浓烈,剪裁大胆。
导购小姐是个笑容甜美、眼神精明的年轻女孩。看到路明非带着焕然一新的绘梨衣进来,眼睛立刻亮了。她热情地迎上:“欢迎光临!两位真是郎才女貌,好登对!是想为这位美丽的小姐挑选约会战袍吗?” 她的目光在绘梨衣身上扫过,带着专业的评估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约会”两个字像小针扎了路明非一下。他含糊应着,眼神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飘向店内最显眼的位置——那里挂着一条裙子。正红色的丝绸,设计简洁却极具冲击力,无袖,方领,收腰,裙摆是不规则的斜裁,行走间仿佛能流淌出火焰。像极了诺诺会穿的那种,张扬、自信、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这款‘绯炎’是我们刚到的新品,限量款哦!”导购小姐捕捉到路明非的眼神,立刻热情推介,拿起那条红裙在绘梨衣身前比划,“看这颜色,多衬小姐的肤色和发色!简直是量身定做!再配上您的新发型,走在迪士尼里,绝对是公主本人!”她巧舌如簧,将“公主”和“迪士尼”的诱惑精准抛出。
绘梨衣的目光也被那条鲜艳的红裙吸引,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光滑的丝绸面料,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喜欢。那眼神干净得让路明非心头一软,那点关于“诺诺影子”的不安瞬间被压了下去。
“就…就试试这条吧?”路明非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点哄孩子的意味。导购小姐喜笑颜开,连忙领着绘梨衣进了试衣间。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路明非在店里踱步,目光扫过其他衣服,脑子里却全是那条红裙穿在绘梨衣身上的样子。
会像诺诺吗?不,绘梨衣的气质完全不同…但那种夺目的红色…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念头。手机在裤兜里安静地躺着,像一枚定时的炸弹。
试衣间的门帘终于拉开一条缝。导购小姐先一步出来,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艳表情:“天哪!太美了!先生您快看!简直是女神降临!”
路明非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绘梨衣走了出来。
暗红色的柔顺短发,衬得她脖颈修长白皙。正红色的丝绸长裙完美贴合着她纤细的腰肢和流畅的腿部线条,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如同燃烧的火焰。
阳光透过店铺的落地窗洒在她身上,给那抹红色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她微微歪着头,带着一丝新奇的羞涩看着路明非,纯净的眼眸在红色的映衬下,像两颗浸在红酒里的琉璃珠。
美,惊心动魄的美。
但路明非的血液却在瞬间冻结了。眼前的画面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他潜意识里刻意封存的记忆——卡塞尔学院的新年晚会,舞池中央,诺诺就是穿着这样一条张扬的红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角落里那个卑微的他。而此刻,镜中女孩的轮廓,在红裙和发型的双重加持下,与那个深烙心底的影子,诡异地重叠了!
时间仿佛凝固。导购小姐的赞叹,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窗外模糊的车流声,都变成了遥远而失真的噪音。路明非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和一种近乎亵渎的恐慌。
就在这时——
“嗡…嗡…”
裤兜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那震动短促而冰冷,像一条毒蛇的嘶鸣。
路明非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僵硬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没有号码显示的短信,如同地狱深处投射来的目光,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只有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视网膜:
【你要是把她包装成你师姐的样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你师姐?】
“轰——!”
路明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渣!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从万丈悬崖上猛地掼下!极致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尖叫都发不出,眼前一阵发黑,手机差点脱手滑落。
魔鬼!是那个魔鬼!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知道!那冰冷的威胁绝非空谈!诺诺…他仿佛已经看到诺诺的身影在魔鬼森然的狞笑中碎裂…
“先生?先生?您怎么了?脸色好差!”导购小姐被路明非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骇人模样吓到了,慌忙上前询问。
路明非猛地一个激灵,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爆发出骇人的凶光!那眼神像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粗暴地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导购小姐,力道之大让对方惊呼着踉跄后退。
“换掉!”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眼睛死死盯着还穿着红裙、被他突变吓到、有些不知所措的绘梨衣,“立刻!马上!把这该死的裙子换掉!”
绘梨衣被他狰狞的表情和吼声惊得浑身一颤,纯净的眼眸里迅速蒙上了一层不安的水汽,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快啊!”路明非急得眼睛都红了,额角青筋暴跳,他一步冲上前,也顾不上什么避嫌,抓住绘梨衣纤细的手腕就往试衣间里拖,动作近乎粗暴,“进去!换下来!快!”
绘梨衣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皮卡丘抱枕掉在地上,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导购小姐也吓傻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路明非粗暴地将绘梨衣推进试衣间,“砰”地一声拉上布帘,自己则像一头发狂的困兽,在狭窄的试衣间外焦躁地来回踱步,双手用力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剧烈起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换掉!必须立刻换掉!诺诺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试衣间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有绘梨衣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吸气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路明非死死盯着那晃动的布帘,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远不及他心中恐惧的万分之一。
终于,布帘被一只微微颤抖的小手从里面轻轻拉开了一条缝。
绘梨衣低着头,走了出来。那条刺眼的红裙已经不见了,她又换回了自己那条素净的米色连衣裙,外面套着开衫。
她紧紧抱着重新捡起的皮卡丘抱枕,指节用力到发白,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敢看路明非,肩膀微微瑟缩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惊魂未定的脆弱气息。
路明非看到那身素净的衣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t恤,黏腻冰冷。
“对…对不起…”他看着绘梨衣受惊的样子,愧疚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们…我们重新挑一件…白色的…好不好?”
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导购小姐,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恐惧和慌乱。导购小姐惊魂未定,但职业素养让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当…当然可以…白色…白色好…” 她心有余悸地扫了一眼地上那条被揉皱的“绯炎”红裙,连忙去衣架上翻找。
路明非扶着旁边的衣架稳住身体,掏出手机,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编辑短信,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敲下每一个字:
【我错了!马上换!别动她!求你了!别动她!】
短信发送出去,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这死寂的沉默,比任何回复都更让路明非感到窒息和恐惧。
导购小姐很快拿来了一条裙子。纯白的底色,裙摆是精致的多层蕾丝堆叠,蓬松柔软,上半身是细腻的白色棉布,点缀着小小的荷叶边和珍珠扣,带着浓郁的古典洛丽塔风格。纯净、甜美、不染尘埃,与诺诺的张扬火焰截然相反。
“这…这条可以吗?纯白的…” 导购小姐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再刺激到眼前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年轻男人。
路明非看着那条白裙,像看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用力点头:“好!就这条!快让她换上!” 他看都不敢再看绘梨衣,背过身去,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和灵魂深处的战栗。
当绘梨衣再次从试衣间走出来时,路明非才敢慢慢转过身。
纯白的蕾丝洛丽塔裙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蓬松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铃兰花。浅粉色的开衫柔软地搭在肩头。
暗红色的短发衬着纯白的衣领,更显肌肤胜雪。她怯生生地抱着皮卡丘,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惊惧后的水光,像雨后被惊扰的花瓣,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脆弱美感。
所有属于诺诺的影子,都被这身纯净的白彻底洗涤干净了。
路明非看着这样的绘梨衣,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松懈了一丝,但那份来自魔鬼的冰冷威胁,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深处,让他看向绘梨衣的目光里,除了愧疚,更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的恐惧。
他付了钱(依旧是魔鬼的卡),带着换上白裙的绘梨衣走出“Luna boutique”。阳光依旧灿烂,东京街头依旧繁华喧嚣,但路明非却感觉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不敢离绘梨衣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保持着一种僵硬的距离,仿佛她是一件随时可能引爆的易碎品。
绘梨衣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不同寻常的紧张和疏离,抱着皮卡丘,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微微低着头,不再像刚出门时那样好奇地东张西望。
然而,这份刻意的疏离和路明非脸上掩饰不住的惊魂未定,落在旁人眼中,却意外地激发出了一种奇特的保护欲和善意。
在街角的花店,路明非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买点什么缓解这压抑的气氛。花店的老奶奶看着眼前这对“闹别扭的小情侣”——男孩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女孩穿着精致的白裙,抱着玩偶,低着头,眼圈微红,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立刻脑补了一出青春剧。
她热情地招呼,硬是塞给绘梨衣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玫瑰,慈祥地拍拍路明非的手臂,用带着口音的日语絮叨:“年轻人,要温柔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要好好珍惜,不要吵架…” 路明非只能尴尬地点头,付了钱,拉着绘梨衣仓皇逃走。
路过一家装修可爱的甜品店,浓郁的奶油香气飘散出来。路明非想着也许甜食能让气氛缓和,硬着头皮带绘梨衣走了进去。结果刚点完两份草莓奶油松饼,还没等付钱,笑容甜美的店员小姐姐就端上来两杯点缀着鲜草莓的免费特饮,眨眨眼小声对路明非说:“请你的小女朋友喝,哄哄她吧?她看起来真的很难过哦。”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懵懂接过饮料、小口啜饮的样子,再看看店员那“我懂你”的眼神,只能把解释的话咽回肚子,干巴巴地道谢。
甚至在通往千叶的京叶线电车上,拥挤的车厢里,一位西装革履、神情严肃的中年上班族大叔,在看到路明非护着穿白裙的绘梨衣避开人流、而绘梨衣安静抱着玩偶垂眸的“落寞”样子后,竟然主动侧身,为两人让出了稍大一点的空间,还对着路明非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理解。
这一切的“善意”和“误解”,都像细密的针,不断扎在路明非紧绷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像个行走在阳光下的囚徒,脖子上套着无形的枷锁,而锁链的另一端,牢牢攥在某个隐匿于阴影中的魔鬼手中。
他只能僵硬地点头、道谢,然后拉着绘梨衣更快地逃离这些善意的目光,每一次接触都让他心底的恐惧和荒谬感加深一分。
绘梨衣则安静地承受着他的慌乱,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偶尔抬起眼看看他,纯净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却始终没有追问。
当那座标志性的、童话般梦幻的灰姑娘城堡尖顶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路明非才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的肺部重新灌入了空气。
东京迪士尼乐园那欢快昂扬的主题音乐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两人包围。巨大的米老鼠花坛,色彩缤纷的气球,穿着各式卡通玩偶服的工作人员,还有无处不在的、兴奋尖叫的孩子们…这里像是一个独立于残酷现实之外的巨大彩色气泡,充满了纯粹的欢乐因子。
踏进乐园大门的一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结界。乐园里特有的、混合着爆米花甜香、阳光晒热的地面以及人群喧嚣的热浪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令人眩晕的幸福感。
绘梨衣的脚步停住了。
她抱着皮卡丘,站在入口广场中央,仰着小脸,像一个终于抵达圣地的信徒。
那双总是带着懵懂和一丝疏离的琉璃色眼眸,此刻被彻底点亮了。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在其中炸开,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烟花。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着远处高耸的粉色城堡、旋转的缤纷茶杯、空中飘荡的米奇气球…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她只在杂志和游戏里见过的、梦一般的色彩。
她微微张开嘴,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小小的胸膛起伏着。然后,一个毫无保留的、如同春日初绽花朵般的灿烂笑容,在她白皙的脸庞上缓缓漾开。
那笑容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质,带着孩子般最原始的惊喜和满足,仿佛将整个乐园的光都吸进了眼底。
路明非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脸上这毫无阴霾、纯粹到极致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又酸又胀。
这两天积压的恐惧、愧疚、紧张,在这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面前,似乎被短暂地驱散了一些。他甚至忘了魔鬼的威胁,忘了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下意识地也弯起了嘴角。这一刻,带她来这里,似乎真的值了。
“走吧?”路明非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绘梨衣用力地点头,主动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路明非的衣袖一角!那微凉的指尖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让路明非微微一怔。他低头,看到绘梨衣仰着脸看他,大眼睛里盛满了迫不及待的兴奋光芒。
“嗯!”她虽然无法出声,但那眼神和动作已说明一切。
路明非的心像是被那眼神里的光芒轻轻烫了一下。他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抽开手,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使命感,汇入了前方欢乐的人潮。
阳光正好,洒在绘梨衣纯白的蕾丝裙摆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她像一只终于飞出笼子的小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看到卖气球的小丑,她会停下脚步,指着那漂浮的米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路明非;路过飘着香甜气息的爆米花车,她会不自觉地吸吸鼻子,小眼神充满渴望;甚至看到路边一个小小的、印着唐老鸭图案的井盖,她都会好奇地蹲下去,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摸摸那凸起的图案。
路明非紧绷的神经,在这份纯粹的、孩子气的快乐面前,一点点地、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他认命地掏钱买下那个巨大的米奇笑脸气球,拴在绘梨衣的手腕上;买了一桶热腾腾的焦糖爆米花塞到她怀里;陪着她蹲在井盖边研究那只气鼓鼓的唐老鸭。
看着绘梨衣抱着爆米花桶,小仓鼠一样满足地一颗颗吃着,脸颊鼓鼓的,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路明非心里某个角落,悄然变得柔软。
他甚至短暂地遗忘了那条催命符般的短信,也遗忘了魔鬼的存在,嘴角噙着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像个真正的、笨拙却努力的导游,指着远处的“巨雷山”过山车,试图解释那是什么。
“看到那个了吗?很高的,像山一样,上面有小车车…咻!一下冲下来!很快!很刺激!”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绘梨衣抱着爆米花桶,仰头看着远处起伏的轨道,大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用力地点点头。
欢乐的时光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他们随着人流体验了“小小世界”的梦幻航程,乘着小船在穿着各国服饰、唱着永恒童谣的人偶间穿行,绘梨衣全程都微微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这童话般的景象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在“彼得潘的飞行”中,当悬挂式的小飞船载着他们掠过伦敦的屋顶、飞向梦幻岛时,绘梨衣甚至激动地抓紧了路明非的手臂,指着下方微缩的星光点点,无声地表达着惊叹。
路明非的心防,在这持续不断的、纯粹美好的冲击下,一点点地瓦解。他开始笨拙地模仿着周围的情侣,举起手机,给绘梨衣拍照。
镜头里的女孩,在阳光下,在童话造景前,抱着皮卡丘,笑容纯净而灿烂。他看着她定格在屏幕上的笑颜,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悄然在心底滋生,暂时压过了恐惧。
当花车游行那震耳欲聋的欢快音乐响起时,路明非几乎是被绘梨衣拉着跑到了前排。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花车缓缓驶过,上面站着米奇、米妮、唐老鸭、黛丝、高飞…所有绘梨衣在游戏和杂志上熟悉的角色,此刻都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热情地向人群挥手飞吻。
绘梨衣完全陷入了巨大的惊喜之中。她一手紧紧抱着皮卡丘,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用力地朝着那些童话里的角色挥舞着,脸上是路明非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激动和快乐。
当米妮的飞吻遥遥抛向她这个方向时,她甚至激动地跳了一下,转身一把抱住了路明非的手臂,小脸兴奋得通红,仰头看着他,大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无声地分享着这一刻极致的喜悦。
路明非被她突然的拥抱撞得身体一僵,手臂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让他瞬间手足无措,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但低头对上她那双盛满了全宇宙快乐的清澈眼眸,所有的僵硬和不自在都奇异地融化了。他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蹦跳,甚至被她纯粹的快乐感染,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也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笨拙地朝那些花车上的角色挥了挥手。
阳光、音乐、色彩、欢笑…路明非第一次觉得,或许魔鬼的交易,也并不全是坏事?至少,他看到了这束光照进绘梨衣原本灰暗世界的模样。
然而,这份阳光下的温暖和松弛,在踏入“幽灵公馆”的瞬间,被彻底冻结。
光线骤然暗沉下来,阴森诡异的音乐若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入口处复古而斑驳的铁门,如同通往异世界的通道。
绘梨衣脸上兴奋的红晕迅速褪去,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皮卡丘,另一只手更紧地抓住了路明非的衣袖,身体微微向他靠拢,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路明非感受到她的不安,心里也敲起了小鼓。鬼屋?早知道不来了!他硬着头皮,低声安抚:“别怕,都是假的,游乐项目,假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可靠。
他们坐上了一辆缓慢行驶的、造型诡异的“灵车”。车厢在幽暗、布满蛛网和诡异装饰的回廊中穿行。忽明忽暗的灯光,角落里突然弹起的骷髅,墙壁上滑动的鬼影…这些特效对路明非来说只是小儿科,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绘梨衣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抓着他衣袖的手指越收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瞳孔在幽暗中微微放大。
“没事…没事…”路明非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车厢驶入一个更加逼仄的空间,周围是模拟的墓地场景,腐朽的墓碑林立,阴风阵阵(空调冷风开得很足)。光线暗到了极致,只有几束惨绿的光柱偶尔扫过,映照出墓碑上扭曲的名字。
就在这压抑的黑暗中,车厢经过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时——
“哇——!!!”
一声凄厉无比、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鬼嚎猛地从右侧一个墓碑后面炸响!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带着浓重的腥风(大概是某种喷雾效果)猛地从暗处扑了出来,一张惨绿扭曲、七窍流血、獠牙外翻的鬼脸,在特制灯光的照射下,瞬间放大到极致,几乎要贴到绘梨衣的脸上!
那突如其来的、极近距离的恐怖冲击,瞬间击溃了绘梨衣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啊——!!!”
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刺破了车厢内原本低沉的诡异氛围!绘梨衣整个人如同触电般猛地弹起!她怀里的皮卡丘抱枕脱手飞出!在巨大的惊恐中,她完全是出于本能,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不顾一切地扑进了身边唯一熟悉的气息来源——路明非的怀里!
柔软、冰凉、带着惊吓后剧烈颤抖的身体重重撞入路明非的胸膛。她的双臂死死地环抱住他的腰,小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力道之大,箍得路明非肋骨都有些发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心脏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疯狂擂鼓般的震动,感受到她无声的、剧烈的恐惧和战栗。
一股无名怒火,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熔岩,瞬间在路明非的血管里被点燃、咆哮、轰然喷发!
龙血在燃烧!金色的光芒几乎要冲破他强行压制的意志,在眼底深处疯狂涌动!
他妈的!敢吓她?!
那个扮鬼的混蛋!他知不知道怀里这个女孩是谁?!她要是被吓出个好歹,言灵失控…或者仅仅是心灵受到不可磨灭的创伤…他路明非就算拼上这条烂命,也要把眼前这个扮鬼的混蛋撕成碎片!不,撕成碎片都算便宜他!他要让整个迪士尼乐园都为她受到的惊吓陪葬!把它彻底从地图上抹平!埋进最深的地狱里去!
“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路明非的齿缝里挤出,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他一手紧紧护住怀里瑟瑟发抖的绘梨衣,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那个刚刚缩回墓碑后、还未来得及完全隐入黑暗的扮鬼Npc的肩膀!
距离迪士尼乐园那片梦幻之地不过几公里,东京都心繁华的霓虹深处,却藏匿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高天原,这个名号在东京的夜晚意味着纸醉金迷、暧昧流淌的顶级牛郎俱乐部。此刻,尚未到营业的黄金时间,内部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的水晶吊灯只开了最低档位,巨大的空间笼罩在一种朦胧而沉静的暗金色调中,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昂贵酒液和陈旧奢靡混合的复杂气息。
后台最深处的VIp准备室,厚重的隔音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这里更像一个高级私人会客厅,而非牛郎的更衣室。酒德麻衣和苏恩曦,这对曾无数次搅动地下世界风云的搭档,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在原地。
她们面前,站着一个“路明非”。一样的略长微乱黑发,一样的平凡五官,甚至穿着高天原侍者刚送来的、合身却难掩廉价感的服务生白衬衫黑马甲。
但那双眼睛…酒德麻衣从未在任何生物眼中见过那样的眼神。平静,深邃,像宇宙尽头亘古不变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线,也吞噬着一切试图窥探的情绪。
那平静之下,是尸山血海也无法撼动分毫的绝对冷漠,一种凌驾于众生、俯瞰时间与规则的…非人感。
小魔鬼路鸣泽,那个总是带着邪气笑容、掌控欲极强的存在,此刻却像个真正的孩子,乖巧地站在这个“路明非”身侧稍后的位置,微微低着头,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麻衣,恩曦,”“路明非”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甚至带着点路明非惯常的微哑,却像冰冷的金属刮擦过神经,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灵魂最脆弱的地方,“这次‘东京爱情故事’的舞台,需要两位最优秀的导演。”
酒德麻衣的呼吸瞬间屏住。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忍者,刀尖舔血是家常便饭,但此刻,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如同草食动物直面顶级掠食者的战栗,正不受控制地从脊椎蔓延至全身。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凝滞的声音。她强迫自己直视那双深渊般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衰仔”痕迹,却只看到了无垠的冰冷和…一种漠然的审视。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路明非!这绝对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某种东西!
苏恩曦,素来以冷静和算无遗策着称的情报女王,此刻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大脑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被扔进绝对零度的冰窖,所有的运算、推演、后手,都失去了意义。
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法理解、无法计算的终极变量。她甚至不敢去深想对方口中那句“东京爱情故事”背后意味着何等庞大的棋局。恐惧,纯粹的、冰冷的恐惧,像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比面对小魔鬼路鸣泽最严厉的责难时,还要强烈百倍!
“高天原的导演,”“魔鬼路明非”似乎完全无视了两人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下达指令,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铆钉,敲定命运的齿轮。“你们有半个月时间,让他们互相爱上对方。”
酒德麻衣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但在这位存在面前,她连质疑的念头都无法升起,只能僵硬地点头。
苏恩曦强迫自己从恐惧中抽离一丝理智,试图理解指令背后的逻辑:“…那…那位Sakura和绘梨衣小姐的线…我们如何配合?”
“他们的迪士尼之旅,是序幕,也是催化剂。”“魔鬼路明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落在了乐园里那两个渺小的身影上,“你们要做的,用看似不经意的关怀,用精心设计的‘巧合’…让他卸下防备,让他疲惫的心找到短暂的港湾。记住,他看到的‘真实’,必须是你们编织的‘真实’。”
编织真实?操控心灵?苏恩曦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这任务比入侵五角大楼的核心数据库还要凶险万倍!
或许是房间里的气氛太过压抑,或许是苏恩曦那掩饰不住的恐惧太过明显。“魔鬼路明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微微倾身,靠近了苏恩曦。
这个动作让酒德麻衣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隐藏的武器位置(虽然她知道那毫无意义)。苏恩曦更是吓得差点尖叫出来,身体猛地向后一缩,眼镜都滑到了鼻尖。
“姑娘们,”“魔鬼路明非”看着她们惊弓之鸟般的反应,那张平凡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的弧度甚至称得上温和,但眼底深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笑意的虚无。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诡异腔调:
“别害怕。好好的表演,把这场戏演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酒德麻衣紧握的拳头和苏恩曦惨白的脸,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一丝,像是安慰,又像是最后的通牒:
“如果搞砸了,大不了我把你们带到地狱里去。那里…我熟。”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彻底砸碎了酒德麻衣和苏恩曦勉强维持的镇定!带到地狱里去?!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带你们去楼下喝杯咖啡”!
苏恩曦腿一软,要不是及时扶住了旁边的化妆台,几乎要瘫倒在地。
酒德麻衣则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连血液都要冻结了!这根本不是安慰!这是最赤裸、最森然的死亡宣告!比任何威胁都要恐怖万倍!她们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存在,绝对拥有将“地狱”二字化为现实的能力!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两人彻底淹没。
她们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甚至开始咯咯作响
。在那双深渊之瞳的注视下,她们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连灵魂都在对方的掌心瑟瑟发抖。
“魔鬼路明非”似乎很满意她们的反应,那抹冰冷的笑容终于隐去,恢复了毫无波澜的平静。他不再看她们,仿佛刚才那句将两人打入冰窟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他转向一旁始终恭敬垂首的小魔鬼路鸣泽:“鸣泽,舞台的灯光和音效,交给你了。我要看到最完美的婚礼。”
“是,哥哥。”路鸣泽立刻应声,声音里带着绝对的服从。
“至于你们,”“魔鬼路明非”最后瞥了一眼如同被钉在恐惧之柱上的酒德麻衣和苏恩曦,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去准备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房间里的任何人,转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东京璀璨的夜灯如同流动的星河,映照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将他的侧影勾勒得如同矗立在尘世边缘的冰冷神只。他静静地看着这片繁华,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打碎的艺术品。
沉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酒德麻衣和苏恩曦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地狱…”苏恩曦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扶在化妆台上的手指还在微微发麻,“他…他真的…”
“闭嘴!”酒德麻衣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从恐惧中挣脱出一丝理智。“干活!按他说的做!除非…你真的想去他说的‘地狱’看看!”
苏恩曦打了个寒噤,脸色惨白,再不敢多言。两人如同提线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门外。高天原奢华的大厅里,那即将上演的婚礼,此刻在她们眼中,无异于通往深渊的入口。
当“幽灵公馆”那辆诡异的灵车终于驶出黑暗,重新沐浴在黄昏温暖的夕阳光辉中时,路明非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压制住体内沸腾的龙血和把整个鬼屋夷为平地的暴怒冲动。
他抱着怀里依旧在瑟瑟发抖的绘梨衣,感受着她如同受惊小兽般细微的啜泣和滚烫的泪水濡湿自己的脖颈,一股混杂着心疼、后怕和滔天怒火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没事了…没事了…绘梨衣,不怕了,出来了,你看,有阳光了!”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哄着初生的婴儿,唯恐再惊吓到她分毫。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脸上冰凉的泪痕,捡起掉落在车厢角落的皮卡丘抱枕塞回她怀里。
绘梨衣死死抱着皮卡丘,把脸埋在玩偶柔软的绒毛里,身体还在轻微地颤抖。她不敢再抬头看周围那些光怪陆离的游乐设施,刚才那恐怖的鬼脸似乎还烙印在视网膜上。路明非看着她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什么游玩计划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半扶半抱地带着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给她带来噩梦的地方。
“我们去…去看烟花?”路明非试探着问,指着远处城堡的方向,“那里亮,好看,没有吓人的东西。”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诱惑力。
绘梨衣埋着头,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那动作充满了脆弱和依赖。路明非松了口气,像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护着她慢慢走向城堡前方的中央广场。那里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群,都在翘首以盼着迪士尼夜晚的压轴大戏——梦幻星尘烟花秀。
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垂落,将白日的喧嚣温柔包裹。迪士尼乐园里万千灯火渐次点亮,将童话王国点缀得比星空更璀璨。灰姑娘城堡在精心布置的射灯下通体晶莹剔透,宛如一块巨大的粉紫色水晶,散发着梦幻迷离的光晕,成为这片欢乐海洋中最夺目的灯塔。
中央广场早已是人山人海。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头,挥舞着荧光棒;情侣们依偎在一起,举着手机等待;兴奋的尖叫声、欢快的音乐声、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爆米花和的甜香,交织成一片令人沉醉的声浪。路明非护着绘梨衣,艰难地在人潮中穿行,最终在靠近睡美人城堡护城河外围的栏杆边,找到了一处相对不那么拥挤的角落。
“这里,这里能看到!”路明非侧身,小心翼翼地为绘梨衣隔开一点空间。绘梨衣紧紧贴在他身侧,抱着她的皮卡丘,大眼睛里残留的惊惧终于被眼前这片从未见过的、灯火辉煌的盛大景象驱散了不少。她微微仰着头,望着那座流光溢彩的城堡,小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期待。
就在这时,乐园内所有的背景音乐都停了下来。一种充满期待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数万人的喧嚣奇迹般地平息,只剩下晚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突然——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宁静!一颗银白色的流星拖着绚烂的光尾,从城堡后方急速升空!
“砰——!!!”
它在深邃的夜空中轰然炸开!化作漫天坠落的、钻石星辰般的碎光!如同天神打翻了盛满星屑的宝盒,将整片夜幕瞬间点亮!
“哇——!” 广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整齐划一的惊叹声!
这声巨响也如同一个信号!紧接着,无数道流光如同逆飞的彩色瀑布,从乐园的四面八方腾空而起!红的、蓝的、绿的、金的…交织成一片绚丽的光之森林!
“砰砰砰砰——!!!”
密集如鼓点般的爆炸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夜空瞬间变成了最华丽的画布!璀璨的烟花以城堡梦幻的尖顶为背景,在墨黑的底色上肆意挥洒!巨大的金色牡丹层层绽放,银色的柳条垂落如瀑,碧绿的藤蔓缠绕着紫色的光球,火红的爱心在夜风中摇曳…每一种色彩都纯净到极致,每一次绽放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激昂而熟悉的迪士尼经典旋律适时奏响!《A whole New world》的恢弘交响乐版如同无形的巨手,托举着这漫天华彩,直冲云霄!音乐与烟花完美同步,每一次鼓点的重击都伴随着烟花的怒放,每一次弦乐的攀升都引领着光流的升腾!
“是阿拉丁!”路明非指着夜空中一个巨大的、由金色烟花勾勒出的飞毯轮廓,兴奋地低头对绘梨衣喊。绘梨衣的眼睛瞬间睁大,追随着那在“星空”中滑翔的飞毯,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惊叹的笑容。
紧接着,《Let It Go》那充满力量感的旋律响起!伴随着音乐,无数冰蓝色的烟花如同极地的冰川在夜空中瞬间凝结、拔地而起!又在最高点轰然碎裂,化作漫天旋转飘落的冰晶雪花!整个广场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热血!
《be our Guest》的欢快节奏中,城堡的墙壁上投射出巨大的《美女与野兽》舞会动画,而夜空中则同步绽放出由烟花组成的、旋转的餐具和烛台光影!光影交错,虚实相生,让人仿佛置身于贝儿的金色舞厅!
绚烂的光影映在绘梨衣仰起的脸上,明明灭灭。她抱着皮卡丘,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从未见过的、超越想象的梦幻景象中。每一次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她都会轻轻“啊”一声,小嘴微张,眼睛被映照得亮如星辰,里面倒映着整个璀璨的星河。她的身体不再紧绷,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晃动,脸上是纯粹的、孩子般的惊叹和喜悦。
路明非侧头看着她被烟花点亮的侧脸。那白皙的肌肤在流光溢彩中如同上好的瓷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美感。城堡梦幻的光芒在她眼中流淌,那一刻,路明非忽然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因为一串烟花就能开心成这样的女孩,不是诺诺。诺诺是盛夏正午灼人的烈日,是燎原的烈火;而绘梨衣,是初春枝头融化的第一捧雪水,是黎明前最清澈的晨露。她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拥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光芒。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笃定的认知,伴随着烟花的轰鸣,在他心中轰然回响。不是为了逃避魔鬼的威胁,而是发自内心的确认。他守护的,就是眼前这个独一无二的绘梨衣。
“绘梨衣,”路明非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和音乐声中,凑近她耳边,用尽全力大声喊,“好看吗?”
绘梨衣猛地转过头,绚烂的光影在她眼中跳跃。她用力地点头,笑容灿烂得如同夜空中最耀眼的那朵烟花。她松开抱着皮卡丘的一只手,指向那漫天华彩,又指向自己的心口,最后,指尖轻轻落在了路明非的手背上。
冰凉柔软的触感,带着烟花灼热的温度。
路明非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与夜空中最盛大的一次烟花绽放同步了。他反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那只微凉的小手。绘梨衣没有躲闪,反而更紧地回握住了他,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紧扣。
巨大的金色烟花在他们头顶的天空轰然绽放,如同盛大的祝福。光雨倾泻而下,照亮了广场上每一张仰望的笑脸,也照亮了护城河边,那两个在光影洪流中紧紧牵着手的身影。
城堡的尖顶指向繁星,仿佛童话的坐标永不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