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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张府。

张家玉的闺房,不对,是书房里,亮着一豆油灯。

他正猫着腰,鬼鬼祟祟地往一个小包袱里塞东西。

一本《论语》,嗯,圣人之言,必不可少!

一叠宣纸,一方砚台,一支他最心爱的狼毫笔……

呃,好像有点沉。

再塞两块桂花糕,路上饿了吃。

完美!

嘿嘿,此去经年,待小爷学成那绝世神功……

不对,是经世济民之学,定要名震天下,衣锦还乡!

少年人热血上涌,一想到白天那个大叔故作高深的模样,还有那句“纸上谈兵”,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哼!什么水能煮王八,小爷非得让你瞧瞧,水也能煮蛟龙!”

他娘还在隔壁屋里做女红,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张家玉心里有点发酸,万一明日娘看到他留的信,知道他跑了,肯定要哭鼻子。

可转念一想,大丈夫当志在四方!

岂能日日厮守于慈母膝下,做那嗷嗷待哺的雏鸟?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为了不被那个大叔看扁!

他一咬牙,背起小包袱,踮着脚尖溜到后院墙根。

嘿咻!

他手脚并用,猴子似的往墙上爬。

“哎哟!”

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谁?!”

隔壁屋里,他娘的声音带着一丝警觉。

张家玉大惊失色,魂都快飞了,急中生智,压着嗓子“喵呜——”叫了一声,然后连滚带爬地从墙角边的狗洞……

不,是破损处,钻了出去。

呼……好险!

张家玉瘫坐在地,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旋即又得意起来:“嘿,小爷果然机智过人!”

卯时,城西渡口。

晨雾尚未散尽,江面上水汽氤氲。

朱启明一行人早已等候多时。

王大力扛着他的大斧头,打了个哈欠。

“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王大力眼尖,指着远处一个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

只见张家玉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脸上还蹭了几道黑灰,背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包袱,气喘吁吁地奔过来,活像刚从哪个耗子洞里钻出来。

“噗嗤!”王翠娥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说小神童,你这是……昨晚跟哪家小娘子私会,被人家相公追着打了一宿啊?”

王大力也咧着大嘴,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看这狼狈样,怕不是钻了狗洞才跑出来的吧?”

就连一向严肃的陈默,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张家玉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偏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他狠狠瞪了王大力和王翠娥一眼,哼!笑吧笑吧!等小爷将来封侯拜相,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朱启明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上船。”

船,顺流而下,向着顺德的方向驶去。

张家玉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兴奋得像只刚出笼的小鸟。

嗯,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他一会儿跑到船头指点江山,

一会儿又凑到船尾去看那翻滚的浪花。

“哇!大叔你看!那边的房子好气派!肯定是大户人家!”

“咦?大力哥,那是什么鸟?怎么叫声这么难听?”

“翠娥姐姐,你这刀好漂亮啊!能不能借我看看?”

话匣子一打开,那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架势,如同开了闸的洪流,裹挟着他那些或惊人或稚嫩的“高见”奔涌而出,滔滔不绝。

朱启明一行人,除了陈默偶尔皱眉应付几句,其他人基本都把他当空气。

王大力嫌他聒噪,直接找了个角落呼呼大睡。

王翠娥则被他缠得不耐烦,直接抽出腰刀在他面前晃了晃,吓得他立马闭了嘴,乖乖躲到朱启明身边。

这兴奋劲儿没能持续多久。

船行渐远,江波渐涌。

张家玉只觉得脚下甲板晃悠得越来越厉害,肚子里刚吃下去的几块桂花糕也开始翻江倒海。

起初他还强撑着,小脸却渐渐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呃……”

他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脚步虚浮地往船舷边挪。

“喂,小神童,你怎么了?脸白得跟纸似的。”王翠娥眼尖,发现他的不对劲,带着几分戏谑问道。

张家玉刚想嘴硬回一句“没事”,可话未出口,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咙。

“呕——!”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到船舷边,对着江面大吐特吐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哈哈哈!活该!让你小子蹦跶!”

王大力被吵醒,看到这一幕,幸灾乐祸地大笑。

王翠娥皱着眉,嫌弃地撇了撇嘴:“啧,娇气包!”

话虽如此,她还是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个水囊,没好气地塞过去:

“喏,漱漱口!别脏了船!”

又随手扔给他一块干净的粗布帕子,

“擦擦脸,丑死了!”

张家玉吐得天昏地暗,浑身发软,连斗嘴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接过水囊和帕子,一边漱口擦脸,一边虚弱地靠在船舷上哼哼唧唧。

王翠娥看他那副可怜样,虽然脸上还是嫌弃,倒也没再走开,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船行途中,经过一处小码头。

张家玉蔫蔫地抬起头,又看到了类似东莞码头的一幕——几个衣衫褴褛的苦力,正被监工用鞭子抽打着搬运货物。

他的笑容早已消失,连哼唧都停了,只是呆呆地看着。

脑海中,昨日东莞码头那个被打得哭天抢地的苦力,朱启明那句冰冷的“纸上谈兵,救不了挨打挨饿的民”,再次清晰地浮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本硬邦邦的《论语》。

可书上,没写该怎么做。

也没写,为什么会这样。

朱启明走到他身边:

"小鬼,书上不会写这些的!"

平静的声音让张家玉猛地抬头!

一种莫名的、沉重的情绪压在他心头,怀里的圣贤书,突然变得有些滚烫,又有些冰凉。

他默默地将脸埋进王翠娥给的帕子里,不再说话。

船抵顺德,朱启明一行人弃舟登岸。

顺德县城,比起广州的繁华喧嚣,少了几分烟火气,多了几分文雅。

街道两旁多是青砖黛瓦的院落,偶有几处高门大户,也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低调。

只是,细看之下,便会发现不少院墙斑驳,门楣也略显陈旧,难掩衰败之气。

朱启明向路人稍作打听,便知陈邦彦家境贫寒,住在城西破落处。

一行人径直往城西走去。

越往西走,房屋越是低矮破旧。

在一处几乎快要倒塌的院墙外,朱启明停下了脚步。

院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阵阵呵斥声、辱骂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和男人的低吼。

“……陈邦彦!你个读死书的穷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还钱,老子今天就拆了你这破屋子!”

“……呜呜呜……求求你们了,再宽限几天吧……我家相公他……”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他娘的宽限老子?!没钱还,就把你卖窑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