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三天的曙光如同被稀释了的墨汁,在天边洇开一抹淡淡的、带着末世特有灰败的鱼肚白时,酒店楼顶上早已没有了丝毫睡意。孙德胜几乎是在号角吹响前就一跃而起,他那洪亮的嗓门在清晨清冽的空气中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兴奋。
“都给老子起来!干活了!今天说什么也得把那帮龟孙子给救出来!”
战士们被他这股子热情所感染,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连续两天的远程狙杀,虽然单调枯燥,却极大地增强了他们的自信,并且,这样他们的安全也不用担心。那种如同神只般,在远处决定生死的掌控感,让他们对“破晓”这件神兵利器产生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简单的早餐过后——依旧是干硬的压缩饼干和冰凉的罐头肉——所有人再次如同最高效的钟表齿轮,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各自的狙击阵地。楼顶之上,再次被一种充满了肃杀之气的宁静所笼罩。
“噗噗噗噗噗——!”
熟悉的、如同死神叹息般的轻响,再次在这片废土之上奏响。阳光尚未完全驱散晨雾,一场关乎希望与救赎的、单方面的“打靶游戏”便已再次上演。
过山车轨道上,幸存者们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他们甚至不再感到恐惧,只是如同观看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般,默默地注视着下方那片正在被“净化”的灰色海洋。
时间,在单调而又充满了血腥味的射击中,飞速地流逝。
当太阳终于攀升到天空的正中央,将炽热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向这片大地时——
“噗嗤!”
伴随着最后一颗由高碳钢制成的特种弹丸,悄无声息地钻入最后一头从阴暗角落里扑出的感染者头颅,将其狂暴的嘶吼与肮脏的存在一同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时,游乐场内那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恐怖咆哮声,终于……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风,依旧在空旷的废墟间穿行,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在为这场惨烈的净化,奏响最后的哀歌。
“清……清理完毕了?”一名年轻的战士看着下方那堆积如山、几乎要将整个过山车基座都彻底淹没的感染者尸体,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清理完毕了!”孙德胜那洪亮的声音,通过对讲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丝……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如释重负,“全体都有!打扫战场!准备……接人!”
“噢——!!”
压抑了许久的欢呼声,如同火山喷发般,彻底引爆!战士们纷纷从各自的狙击阵地站起身,互相拍打着肩膀,用力地拥抱着,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宣泄着心中那股因为胜利而带来的、酣畅淋漓的快意!
陈默也缓缓地站起身,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些许灰尘,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沉静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转过头,看着身旁那个同样一脸喜悦的沐璇,对她伸出了手。沐璇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那只略带一丝冰凉的纤细小手,放入了他宽厚而温暖的手掌之中。
他们知道,这场漫长的、充满了煎熬与希望的救援行动,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战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拆卸铺设在楼顶之上的太阳能充电板,将那些在过去几天里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能量的“宝贝疙瘩”,小心翼翼地打包收好。其余的弹药、食品和医疗用品,也都被平均地分配到了每一个战士的背包之中。
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之后,这支如同幽灵般的“铁道游击队”,才终于浩浩荡荡地,从那栋被他们当作临时据点的酒店之中走了出来,向着那座充满了希望的过山车,缓缓地,逼近。
……
轨道之上,当郑义和小马等人,亲眼看到下方那如同灰色海洋般的恐怖尸潮,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就被彻底地肃清,化为一地狼藉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时;当他们看到远处那栋酒店的楼顶之上,一个个身穿绿色军装、如同天神下凡般的身影,缓缓地站起身来时,他们那颗悬了数日的心,终于……彻底地,沉甸甸地落回了胸腔!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后怕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在这一刻瞬间爆发!他们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如同一个在无尽黑暗中独自航行了数个世纪的旅人,终于看到了……陆地的灯塔。
“我们……我们得救了……”小马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他抱着身边一个同样在哭泣的同伴,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几日所遭受的所有苦难和屈辱,都随着这滚烫的泪水,彻底地宣泄出来。
而郑义,这个从始至终都如同定海神针般,支撑着他们这支小队伍的铁血汉子,此刻也忍不住眼圈一红,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仰起头,任由温暖的阳光洒在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
良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看着身边那些因为获救而喜极而泣的同伴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了,都别哭了。”郑义的声音沙哑,但却异常的沉稳和有力,“咱们……下去吧。安全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掷地有声。幸存者们闻言,纷纷止住了哭声,他们互相搀扶着,用颤抖的手,解开了那捆绑了他们数日之久的绳索。然后,便如同初生的婴儿,踉踉跄跄地,向着轨道下方,那片充满了希望的土地,缓缓地,攀爬而去。
……
特战营的战士们,在过山车项目的起点处,列着整齐的队列,静静地等候着。他们身上那件沾染了血污和硝烟的军装,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如同钢铁般冰冷的肃杀之气,让刚刚从轨道上下来的幸存者们,都下意识地,感到了一丝敬畏。
没过多久,二十几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幸存者,便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难民,陆陆续续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他们一个个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还没有从那长达数日的绝望与煎熬中回过神来。直到他们双脚踏上坚实的地面,直到他们看到眼前这支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军队时,他们才终于相信——这不是梦!
郑义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获救而喜极而泣。他只是沉默地,将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迷彩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然后迈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径直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他站在孙德胜的面前,那魁梧的身躯,虽然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和脱水而显得有些消瘦,但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标枪。他缓缓地,抬起自己那只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右手,对着孙德胜,敬了一个虽然有些生涩,但却充满了军人特有庄重和骄傲的……标准军礼!
“新安军区,第三团,二营、一连、三班郑义,向首长问好!”
孙德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愣,他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狼狈不堪,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军人特有坚毅和不屈的男人。他本以为,这些人只是普通的幸存者,却没想到,他们之中,竟然……还有军人!
孙德胜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了敬佩和欣慰的笑容。他立刻挺直了腰杆,同样对着郑义,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好样的!郑义同志!”孙德胜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赞赏,“我代表杭城军区,欢迎你的归队!”
然而,就在指挥部内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战友重逢的喜悦之中时,一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却如同一盆最刺骨的冰水,瞬间浇在了他们那有些发热的头顶之上。
“你们的司令员,是不是叫高阳?”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陈默正缓缓地,从队伍的后方走了出来。他那双深邃得如同星空般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充满了军人风骨的铁血汉子。
郑义被陈默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一愣,他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当他看清,问话的,竟然是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甚至比他手下那个小马还要年轻几岁的年轻人时,他那双总是充满了坚毅的虎目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但他还是本能地,回答道:“是。您……您怎么知道?您见过我们司令?”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郑义,看着他眼中那份对上级还幸存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希望。
良久,他才缓缓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异常的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如同看着代码中致命bUG般的冷静。
“新安军区,已经没了。”
“高阳司令员,为了不让据点的武器弹药和研究资料落入‘方舟’那群畜生的手里,已经……已经引爆了整个据点的弹药库,与那座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城市……同归于尽了。”
“轰!!”
陈默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在郑义的脑海里炸响!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当陈默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将新安据点早已覆灭的残酷真相,毫不留情地剖开,血淋淋地呈现在郑义面前时,这位刚刚还在为战友重逢而感到欣慰的铁血汉子,他那颗早已被末世磨砺得坚如磐石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击碎了!
“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郑义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地击中,猛地一颤,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他那张总是充满了军人坚毅和果敢的脸上,此刻血色尽失,苍白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他死死地瞪着陈默,那双布满了血丝的虎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近乎崩溃的疯狂。
“你……你在胡说八道!!”郑义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伸出手,去抓住陈默的衣领,仿佛想用这种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去逼迫对方收回那句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恶毒的“谎言”!
然而,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触及到陈默的衣衫,一只如同铁钳般有力的大手,就已经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郑义同志,冷静点。”孙德胜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那双总是充满了爽朗笑容的国字脸上,此刻也布满了沉痛,“陈默说的……是事实。”
“轰隆!!”
如果说,陈默的话,只是一道惊雷,让郑义感到震惊和不信。那么,孙德胜这句充满了同袍情谊和无奈现实的肯定,则如同一座沉甸甸的、无法撼动的万仞高山,轰然压下,将他心中那最后一点、也是最脆弱的希望火苗,彻底地,无情地,碾得粉碎!
他再也支撑不住那早已被压垮到极限的身体,那魁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般,“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哭泣。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那双总是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滚烫的、充满了悲愤与绝望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早已干涸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在他那张布满了狰狞伤疤和末世风霜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充满了悲怆的泪痕。
身后,那些刚刚才因为获救而感到一丝庆幸的幸存者们,在听到这个如同天方夜谭般的噩耗时,也都彻底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跪在地上,如同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般,痛哭流涕的郑义,大脑一片空白。
“首长……没……没了?”小马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上,此刻更是没有了一丝血色。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身旁一个同样在哭泣的、曾经也是军人的同伴,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个战士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那早已因为饥饿而变得不再那么坚实的胸膛,发出“咚咚”的闷响。
整个游乐场的废墟,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悲伤与绝望的气氛之中。只有风,依旧在空旷的废墟间穿行,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在为那座早已逝去的英雄城市,以及那些为了守护它而英勇牺牲的将士们,奏响最后的、也是最悲壮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