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京杭大运河宛如一条凝固的银龙,冰面在寒风中皲裂出蛛网状纹路,泛着冷冽的白光。三艘运粮船正以楔形阵列破冰前行,船工们赤着臂膀,古铜色的肌肤在霜雪中蒸腾着白雾,他们攥着浸透冰水的纤绳,每一声号子都裹挟着冰碴般的苍凉。粗粝的纤绳在船工们布满血痂的手掌中勒出深痕,麻绳摩擦间迸溅的冰屑混着血珠,在冰面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林璃手扶着船头那斑驳的雕花栏杆,目光凝视着船舷撞碎的冰棱。那些冰棱像是被击碎的玉片一般,四处飞溅,散落在寒冷的空气中。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岸边那枯黄的芦苇丛里。在那里,几个裹着补丁棉絮的孩童正忙碌地争抢着捡拾散落的谷粒。他们的小手冻得发紫,却依然在冰碴中艰难地翻找着。
其中,那个最瘦小的男孩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的额头磕在了冰面上,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几颗谷粒,拼命地往怀里塞。
不远处,还有几个老妪蜷缩在那里。她们用枯枝在冰缝里刨挖着草根,皲裂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身旁的破陶罐里,浑浊的雪水正结着一层薄冰,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公主殿下,这实在是太可怕了!”随行的户部侍郎王承业面色凝重地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抖开了手中那泛黄的奏报。由于天气寒冷,奏报上的墨迹在霜气中晕染成了灰色,仿佛也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人民的苦难。
“直隶、山东等地的树皮都已经被剥尽了啊!”王承业的声音有些颤抖,“百姓们没有食物可吃,只能去啃食树皮,这是何等的惨状啊!”
他继续说道:“山西巡抚的密折更是让人忧心忡忡。据他所言,晋北的流民已经形成了二十余股,而且他们有裹挟饥民冲击粮仓的趋势。如果不加以阻止,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承业说着,从袖中滑落出一张灾情图。这张地图上,赤红的灾荒区域如同瘟疫一般,正慢慢地蚕食着北方的版图。那触目惊心的红色,让人不禁想起了无数灾民们在饥饿和死亡边缘挣扎的场景。
地图的边缘还贴着几张用麻绳系着的碎布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灾民们的求救信。有的字迹已经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有的则被风雪侵蚀得难以辨认。这些求救信,仿佛是灾民们最后的呐喊,透露出他们对生存的渴望和对希望的绝望。
林璃指尖抚过地图上蜿蜒的黄河,想起半月前在德州见到的场景 —— 逃荒队伍将官道堵得水泄不通,襁褓中的婴儿被冻得发紫,母亲用干瘪的乳房徒劳地安抚,而不远处的义粥棚前,老弱妇孺正为半碗稀粥厮打。粥棚梁柱上挂着用草绳串起的野菜,棚顶破洞漏下的雪片落在沸腾的粥锅里,几个壮汉为争抢最后一勺粥扭打在一起,打翻的木盆将滚烫的稀粥泼在稚童腿上,凄厉的哭声混着咒骂声在寒风中回荡。
江南的困局同样触目惊心。苏州商会加急送来的密信中,绸缎庄老板用血泪写下:“三百匹云锦霉变仓库,茶行积压的武夷岩茶已长出绿毛,漕帮运费暴涨三倍,水路难通。” 信纸边缘还粘着几片发霉的茶叶,散发着酸涩的腐味。林璃望着运河上零星的商船,突然想起幼时随先帝南巡,那时的运河帆樯如林,苏州码头上,满载丝绸的货船能从阊门排到枫桥,而今却只剩寂寥的冰面与寒鸦。偶尔有单桅小船小心翼翼地划过,船篷上覆盖着破旧油布,船主佝偻着背,将几篓勉强卖出的山货用草绳死死捆住,生怕被凛冽的北风卷走。
朔风如刀,割裂暮色中的运河水面。林璃裹紧玄狐大氅,指尖摩挲着螭纹玉佩上暗刻的云雷纹 —— 那是先帝临终前塞在她掌心的物件,此刻玉佩的冰凉顺着血脉爬上心口。船舷外,济宁州残破的水闸在暮色中狰狞如巨兽骸骨,百年间被洪流啃噬的青石上,依稀可见 “康熙五年孟夏” 的凿刻字样,青苔与铁锈交织成斑驳的血泪。
她俯身捡起半块嵌着碎石的青砖,砖面还留着当年督造官员的火印。三百载光阴,百万两库银,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与吏治腐坏。岸边枯柳下,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在争抢野狗叼剩的鱼骸,这一幕刺得她眼眶发烫。转身时大氅扫过舱门铜环,发出清越的脆响,仿佛叩问着帝国沉疴。
“传我的令。” 林璃将青砖狠狠掷入浊浪,溅起的水花转瞬凝成冰珠,“命八百里加急传旨,着内阁明日辰时三刻于乾清宫议事。凡六部堂官、各省盐运使、十三行总商,务必到场。” 话音未落,贴身女官捧着鎏金托盘上前,盘中放着那半块混着观音土的窝头 —— 沧州灾民颤巍巍递来它时,眼中的绝望比运河的冰面更冷。
乾清宫丹陛的汉白玉螭首结满冰凌,晨光刺破薄雾时,官员们的皂靴在冰面上打滑。林璃立在蟠龙柱下,看着陈廷敬被两个侍从搀扶着踉跄而入,老学士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当她展开用朱砂标注的灾情图,陈廷敬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福建沿海的舆图上,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公主殿下!” 陈廷敬扯着绣金线的袖口擦拭嘴角,“红毛夷船坚炮利,当年澎湖之役......” 他的声音被林璃举起的青瓷茶盏截断。盏中雨前龙井在羊脂玉杯中舒展如翠羽,却掩不住库房积压三年的霉味。
“陈大人可知?” 林璃命人推开雕花槅扇,寒风裹挟着雪粒扑入暖阁,“吕宋商人愿以三箱银锭换这一罐春茶,可我们的茶农却在贱卖儿女换口粮。” 她揭开木箱,南洋运来的胡椒倾泻如红瀑,“荷兰人用这些香料,就能买下扬州十座盐商宅邸!”
暮色漫过丹墀时,殿内的争执已白热化。林璃突然解下赤金累丝凤钗,钗头九凤朝阳的翠羽扫过金砖,划出两道深深的刻痕:“北边是易子而食的灾民,南边是烂在仓库的绸缎!” 她的凤目扫过满堂青紫补服,“为何不能让灾民去织机前讨生活?让丝绸顺着季风漂洋过海?”
子夜的军机处飘着墨香与血腥味。林璃握着狼毫的手早已僵硬,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当第一缕曙光染红紫禁城角楼,《通商条例》上的龙纹玉玺尚带着温热。午门外,百姓们挤碎告示栏的木栅,争相触摸黄纸上那行朱砂御批,却不知这短短三百字,将撕开千年海禁的帷幕。林璃倚着城垛,望着漫天飞雪,先帝遗诏 “革故鼎新” 的训诫,此刻终于化作了落地的惊雷。